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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此生已无回头路(楚鸣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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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鸣玉十岁时,就已坠入罪恶的深渊。

他之前只有一个兄弟,后来变成了两个。

但这两个兄弟皆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楚长冠的母亲是楚府的大夫人,温玉山是个孤儿,而自己的娘亲,是大夫人的陪嫁。

他虽是妾生的儿子,但楚老爷子就这么两个亲儿子,待他也是极好的。

楚老爷子不喜欢女孩儿。

不喜欢女孩儿不是说他重男轻女,而是他觉得:不管男人女人,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自己必须尽的责任。

生在大家族里的女儿,唯一的责任便是为家族利益而联姻。

但他深知那些个纨绔子弟是个什么性子,不愿意把女儿嫁过去,但若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也是他不愿意的。

他绝不允许女儿下嫁。

能说出“有情饮水饱”这种话来的人简直是个蠢得不能再蠢得蠢货!

他始终认为,你可以图一个男人的钱,可以图一个男人的貌,但觉不能图一个男人对你好就嫁给他。

身为男人,他对男人最清楚不过。

人心善变,他爱你时,连脑袋都能砍下来给你;他不爱你时,就算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绝不会多看你一眼。

楚老爷子想着,若真有一个女儿的话,他起码要多活几十年,免得女儿被人欺负时无人撑腰。

偏生他又不喜欢操心,也不想多活几十年,于是他干脆不要女儿了。

儿子么,就没那么娇贵了,且随他去闯荡,只要不死不残,他就放心了。

楚老爷一生当中,只有三个儿子,无论有血缘关系与否,他都视如己出。

不止是儿子,对身边的所有人,他都尽可能表现出最大的善意,给予最大的帮助。

整个饶州,没有受过他恩惠的人两只手都数得完,愿意为他做事的人,两只手都数不完。

闲话休题。楚鸣玉虽是庶子,却比平常富贵人家的长子还要有身份。

他喝的是最好的酒,穿的是最好的衣,骑的是最好的马,他生来就是享受生活的,他确实也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的人。

他不必遵循世人的作息,他想睡觉就睡觉,想起床就起床,想吃饭就吃饭,不想吃就不吃,他从不在乎世俗的习惯和规矩,他只愿随心所欲。

当他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后,忽然觉得人生很没意思,于是老天就成全他,让他的人生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

在某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才刚起床。因睡得久了,脑袋有几分胀,他便提了壶酒,踏着月色吹风去了。

他喜欢在夜里散步。

因为他会听到在白天听不到的秘密,也会看到在白天看不到的事,这些事,通常都是见不得人的,很有趣的事。

于是,他真的听见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此事会败露的,到时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道?”

“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害怕,我已担心了十年,这种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女人的嗓音已再颤抖,光听她的声音,就已知道她都多害怕,简直像有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似的。

“那只有一个办法?”

“逃!”

“答对了。你回去收拾包袱,其他的我来安排!”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楚家的势力这样大?”

“楚家势力在大,也仅在大燕,还能伸到齐国去不成?”

女人骇了一跳:“你的意思是……我们离开大燕?”

“不离开大燕,我们只能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否则,不管走到哪里,都一定会被找到。”

“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莫急,只管安心住着就是,待我安排好就接你走。”男人顿了顿,“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是说玉儿?”

“玉儿知道真相,肯跟我们走吗?”

听到这里,他的手已开始抖了。

他没有想到,原来伺候娘的贴身婢女贾妆,竟然是个男人?这男人还是他亲爹?

他觉得有点好笑,有点生气,有点恐惧。

回到寝屋时,他瘫软在地上,始终不肯相信那个假女人居然是他爹?更可笑的是,爹待娘素来不错,娘竟然想抛下这富贵日子跟一个假女人走?

娘走了,他怎么办?他该如何自处?爹……楚老爷子会把他怎办?大哥会怎么对他?府里的人会怎么看他?

他在屋子里睡了几天,希望醒来后,那只是一场梦,或是一场玩笑话。

这几日,家里人以为他生病了,都来瞧他,每次他们来时,他都装作在睡觉。

他娘也来了,带着那个假女人。

“我跟你们走。”

他说出这句话时,他娘吓了一跳:“玉儿,你说什么?”

他盯着贾妆,冷冷道:“别装了,我都晓得了。”

他娘一副看见鬼的模样颤声道:“你怎么晓得的?”

他淡淡道:“我就是晓得。”

他一直不喜欢他娘唠唠叨叨,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

他不喜欢听太多废话。

看着两人一脸惊愕的样子,他冷冷道:“我也不想走,但你们走了,我留在这里干什么?我又不是爹的儿子。”

她娘一把捂住他的嘴,叮嘱道:“小声些!”

他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贾妆。

眉若弯月,眼似明波,唇若点脂,说话时嗓音轻柔婉转,如黄莺出谷,无论谁看见她,都一定觉得他是个女人中的女人。

彼时他不过才十岁,但已懂得很多了。

有人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富人家的孩子也早当家。打小生活跟着父母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场面,想不当家都不成,想不懂事都不成。

就这样,他们约定好,在下月初五那日离开。

贾妆看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恭敬,尊重,而是慈爱。

楚鸣玉简直要吐了。

他无法忍受那个长得像女人一样的男人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他也无法忍受他是自己亲爹的事实!

但不走又能怎么样了?他怎么和大哥交代,怎么和爹交代?

七月初四。

月黑风高。

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要离开楚家了,他再也不是楚家的儿子了。

半夜,府中仆人已睡了,巡逻的家丁也换了几番,他避开家丁,来到娘居住的院落,悄悄潜到耳房外,敲了敲窗。

“谁?”

“楚鸣玉。”

片刻,木门吱呀一声响了,贾妆穿着外衫,披散着长发站在门里,低头看着他,有些惊讶,有些惊喜,有些小心翼翼:“二公子,如此深夜……有什么事吗?”

楚鸣玉道:“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转身走了。

贾妆并不在乎他的无礼,轻轻掩上门,跟着他走了。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

雪白的墙壁,琉璃屏风,名家字画,鎏金香炉,简约又雅致。

关上门后,楚鸣玉并没有请他坐下,径直走到屋后去了。

屋后是一片花圃。

楚鸣玉垂头走在前方,伸手扯下一朵花,揉成碎片:“你真是我爹?”

贾妆点了点头,想到楚鸣玉看不见,又道:“我是你爹爹。”

楚鸣玉摇了摇头:“你不是,你骗我,你怎么会是我爹?”

贾妆神色变得有些难堪,眼神还是注视着他,温柔如水:“我是你爹爹,你放心,爹爹绝不会让你吃苦的!”

楚鸣玉道:“此话当真?”

贾妆有些激动:“当真!爹绝不会让你娘和你受苦!”

楚鸣玉松了口气:“那你走吧。”

贾妆就要告退。

楚鸣玉叫住他:“我说的是你一个人走,离开楚府,随你带走多少钱也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

贾妆愣住。

楚鸣玉道:“你是什么身份?你有多少钱?你有多大名声?如果我跟你走,谁还会尊重我?我能过的日子难道会比现在好?”

他盯着贾妆,咬着牙道:“我有自己的爹,我爹对我很好!”

贾妆眼神微闪,眼里闪过一丝丧气,失落。

纵如此,他说话依然很温柔:“我不逼你。如果你不愿意走,我就留在这里,继续当仆人,只能要能陪在你们身边,我就知足了。”

他说话温温柔柔,长得温温柔柔,对任何人都温温柔柔,如果说他不是女人,那么世上就没有女人了。

认识他的人,宁愿相信楚鸣玉是个女孩儿,也不相信贾妆是个男人。

楚鸣玉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忽然问:“你和我娘,是如何认识的?”

贾妆眼里有露出温柔的神情:“你娘喜欢看戏,而我……”

“而你是个戏子。”

贾妆又不说话了。

楚鸣玉根本不在乎他说不说话,他不想听。

“如果你不走,我娘就一直担心,而我,绝不会离开楚府,这里是我的家,我有自己的爹,自己的大哥!”他不由得握紧拳头,额头青筋已凸起:“如果你真的为了我们好,就自己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贾妆轻轻蹙起秀眉,摇头:“我…我一辈子不会离开你们的,我要守在你和你娘身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楚鸣玉一口小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那我只有两个字想说。”

贾妆脸色发白,语气却还很温柔:“我听着。”

“再见!”

一共两个字,说到第二个字的时候,楚鸣玉的脚底已踩上众多鹅卵石中其中最普通,最不显眼的一颗。

他踩下去的一瞬间,贾妆脚下的土瞬间下沉,楚鸣玉连眼睛都没眨,眼睁睁看着贾妆一个大活人忽然间就消失了。

没有尖叫,甚至连闷哼都没有。

没有人能形容那块土地下的恐怖场景,能形容的人都已死了,死得很快,很惨,却不痛苦——他们尚未感受到痛苦时已死了。

楚鸣玉的指尖在颤抖。

他看过死人,也看过别人杀人,他甚至亲眼看见大哥割下一个人的舌头,血淋淋的。

他原本觉得,杀人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十岁之前没有杀过人,只因没有人值得他动手。

他现在已感到害怕,比被人杀还害怕!

“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他绝不是,我有自己的爹!”

他又想起楚长冠说的话:“杀人不是稀奇事,不敢杀人才是稀奇事。”

“对,对,杀人没什么大不了。”他撑着身子往回走,两只小细腿已颤抖得像秋天的枯木,似乎被风一吹就会折断。

02

贾妆消失了。

连同他的簪子、手镯、银钱,以及一些可以当银子的物什也连着不见了。

柳姨娘整日忧心忡忡,急得害了病,缠绵病榻好些时日,却又不敢表现得太出格。

除却楚家派人寻找之外,柳姨娘自己也私下请人打听,但就算他将整座尧城反过来,也不可能再找到这么样一个人。

到今日为止,贾妆连尸体也没有了。

屋后的花开得极艳。

楚鸣玉站在床前,静静看着起伏如波浪的花海,风中传来芳香的味道,他嘴里喃喃念着:“他绝不可能是我爹,他是骗我的,他绝对不是我爹。”

自打那夜过后,他每日都会不断重复这样的话,久而久之,心头那一丝害怕、不安、恐惧就消失了,他也真的相信贾妆并不是他爹。

他娘找不到贾妆,整日忧心忡忡,没过几年就病逝了。

他有时也会痛苦,会自责,会后悔,但他总是能很快清醒,强行将这些情绪压在心底,于是,他开始沉溺酒色。

本以为那件事做得隐秘,除了他和贾妆之外绝无旁人知晓,不曾想,却被公仪家安插在楚府的线人瞧了个一清二楚,线人寻了个机会向公仪昭禀明了,公仪昭当八卦听了,记在心里。

这个秘密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公仪昭想。

他是对的。

直到他的上司睿王密谋起兵,需要粮食和兵马,以及世家大族的支持时,公仪昭知道,机会来了。

他派人紧盯着楚鸣玉一举一动,并在楚长冠拒绝合作后,用那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威胁楚鸣玉。

如果楚长冠知道你不是楚家的血脉,他还会把你当亲兄弟吗?

楚长冠最是孝顺,如果知道你杀了自己的亲爹,他会放过你吗?会留你继续当楚家二公子吗?

就算他顾念兄弟之情饶你,世人会饶你?朝廷会饶你?

从小过着养尊处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落得如此地步?

他回家思考几天之后,答应了。

他与公仪昭在府中安插的线人通线,得知公仪昭计划在重阳那日刺杀楚长冠。

那日,他明明记得刺客有四十九个人,不曾想却激发了楚长冠的血性,眼见刺客已死伤过半,楚鸣玉担心府里养的杀手赶来,遂一把抓住插在楚长冠背上的箭,拔出,再狠狠插进他的心脏。

对上楚长冠不敢置信的眼神时,他知道,自己此生,已再无回头路。

世间所有事敌不过一个“习惯”,初做坏事时,会感到万分痛苦和自责,但做的坏事多了,渐渐就习惯了。

这好比对于杀手界来说,初入杀道时,杀人还会手抖,等一年后,两年后,三年后,杀人于他们而言,就像杀鸡宰牛一样简单,一刀下去,就结束了。

楚长冠死后,他砍下自己的一只手作为陪葬,作为了结,以前的楚鸣玉已经死了。

他人生中做过三件坏事,都是不可饶恕的坏事。

第一件:弑父

第二件:弑兄

第三件:欺辱南宫仙。

他之所以对南宫仙做这样不可饶恕的事,只因他害怕温玉山有朝一日会取代他的地位。

温玉山忠于楚家,忠于楚老爷子,忠于楚长冠,他也有一种预感,若温玉山知道真相,即便他不杀自己,也一定会惩罚自己。

是以当他知道南宫仙是睿王千金时,他已有了主意。

若睿王成为天下之主,他便是驸马爷,只要控制住胆小单纯善良的南宫仙,并让她诞下自己的孩子,未来的路便会平坦些,他有的是时间对付温玉山。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最终会死在一个小女子手上。

临死前,他又看见了楚长冠那如死鱼般凸出,又震惊,又愤怒,又悲哀的眼神。

一滴热泪自他眼角滚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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