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华海市就已经进入了夏天般的高温天气，闷热又潮湿。

下午2点，华海财大的一座教学楼里，408教室的吊顶电扇正在学生头顶运转，带来习习凉风，俞芝玫用手臂压住被吹起来的笔记本书页，写着幻灯片上的知识点，她中午只吃了一个面包，还有盼妮给她的一条巧克力，这会儿在闷热的教室里一出汗，体力便流失了，写字的手隐隐有些力不从心。

包里的手机突然连续震动，俞芝玫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来电，像是一个座机号码，她以为是推销电话，便按了拒接，没过一会儿，那个号码又打了过来，她看着台上的老师，不由得一阵心慌，又按了拒接。

手机第三次震动，而且还是同一个号码的时候，俞芝玫就觉得不正常，没有哪个推销员会死磕同一个人，台上的老师也善解人意，允许她先出去接个电话。

俞芝玫走到走廊外，按了接听键，她先说了一声“喂”，然后听见对面的女生说道：“请问是苗萍月女士的家属吗？这里是云霞市第三人民医院，苗萍月女士在工作的时候突然休克，现在被送到了医院，还在昏迷，您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您就到……”

后面的话俞芝玫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一阵恶寒从脚底传来，最后到她的头顶，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冒冷汗，她颤抖着嘴唇：“我妈妈…休克是…现在很危险吗？在急救还是…”

她舌头打结，连不成一段完整的话，心跳也变得非常快，像是要跳出嗓子眼，快让她开不了口，她靠着墙蹲下，有些呼吸困难，话含哽咽：“我在外地，现在赶不过来，我妈妈…你们一定要…”

“小姑娘别着急，医生正在检查，你赶不过来的话，你爸爸在吗？你妈妈的手机里家人那一栏只有你的联系方式。”

“我爸爸…也不在…”

这是俞芝玫第二次无助到窒息，但下一秒就扶着墙站起来，她现在没有时间犹豫，她要回一趟云霞市，苗萍月需要她的照顾，她努力忍住哽咽：“我会坐最快的车回去，我妈妈的情况麻烦你们之后，再给我打电话，谢谢…”

“嗯可以的，小姑娘别着急，别你自己再出什么事。”

“嗯，谢谢。”

俞芝玫挂了电话，擦干眼泪，从后门进教室，到自己位子上收拾东西，一旁的沈云栀和冯映山都愣愣地看着俞芝玫发红的眼睛，不知所措，俞芝玫只悄悄说了句自己要请几天假，就拿着包到老师面前，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现在就要走，之后会和辅导员解释。

老师因为她发红的眼睛愣住，一下子没敢阻拦。

俞芝玫出了教室，一路跑向校门口，打了辆车去往高铁站，车上她先买好最近一班回云霞市的票，然后向辅导员请了假，又回复了她们宿舍群里的消息，最后按灭手机保存电量。

从华海市到云霞市的高铁需要差不多3个小时，所以等俞芝玫到云霞市第三人民医院，天已经全黑了，医院的标志灯牌亮得刺眼，让俞芝玫一阵眩晕。

她找到给她打电话的护士站，在护士带领下来到了苗萍月的床边，一旁的医生说苗萍月是由于过度疲劳，收到外界病毒感染才导致的休克，目前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但等人醒了需要再做个全身检查。

俞芝玫听得似懂非懂，但大概意思就是，苗萍月现在没什么生命危险，她谢过医生，去楼下缴费，之后就一直守在苗萍月的病床前，一刻都不敢离开。

病床上的人脸色蜡黄，发丝枯草般凌乱，眼下有一层乌青，嘴唇也有些干裂，俞芝玫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轻轻地帮苗萍月理好头发，又倒了杯水，把棉棒浸湿，涂在干裂的唇上。

病房里没有陪床，需要去租，俞芝玫问了护士站的护士，现在没有多余的，所以她今晚只能坐着趴在床边睡。

苗萍月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俞芝玫守在床边，到10点就开始困顿，下午奔波劳累的后劲上来了，她有些挡不住，最后趴着睡了过去。

凌晨4点多，苗萍月醒了，一动手臂，俞芝玫也醒了过来，她虽然累，可神经还紧绷着，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吵醒她。

“妈？”俞芝玫起身，凑近病床上的人。

苗萍月嗓子干得冒烟，吞口水都难，她哑声道：“水…”

俞芝玫闻言倒了些热水在杯里，中和里面原有的凉水，递给苗萍月，她将人扶起来，坐在后面支撑着对方。

苗萍月喝完水后嗓子好多了，人依旧虚弱得很，她抓住女儿的手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学校的课怎么办？”

“学校的课没我妈重要。”俞芝玫揉了下酸涩的眼睛，“要不要再睡会儿，我去找护士。”

苗萍月确实不太舒服，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点头。

俞芝玫给床上的人盖好被子，去护士站找人，值夜班的医生帮苗萍月简单做了检查，又询问了对方身体状况，最后安排了8点后的全身体检，苗萍月闻言说不用，被俞芝玫义正严辞地拒绝，做体检的事没得商量。

体检前不能进食，所以俞芝玫没去买早饭，怕做完体检就冷了，但她自己的肚子却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她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吃过饭，这会儿苗萍月身边又离不了人，她只好忍着。

“囡囡，你先去吃早饭，妈妈没事的。”

“没事怎么会休克呢？”俞芝玫忍着哽咽，“医生说你是疲劳过度，你怎么会疲劳过度？你那个领导人不是挺好的么，从来不让你加班。”

俞芝玫的疑问，苗萍月解释不了，她不想让俞芝玫知道一些事情，她的囡囡已经够苦了。

……

做完了体检，等报告的间隙，俞芝玫买了清淡的瘦肉粥和面，她和妈妈一人一半，苗萍月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俞芝玫却觉得胸闷，喝完了粥，面没吃完。

吃完早饭，俞芝玫拿着检查报告去找医生，医生说苗萍月的肺部有炎症，还有低血糖，炎症可能是因为病毒感染，低血糖则可能是因为过度疲劳，医生在电脑上调出苗萍月的病例报告，发现去年苗萍月也来这里做过体检，情况和这次类似。

“你妈妈去年就来过，也是低血糖晕倒，还做了全身检查，你不知道吗？”

俞芝玫愣怔，问道：“什么时候？”

“去年11月份。小姑娘，做为女儿，要多关心关心你妈妈，上次是晕倒，这次是休克，下次可不一定是什么了，人是很脆弱的。”

医生又给俞芝玫说了低血糖该注意的事情，然后开了些药，让她去楼下缴费，俞芝玫拿着一叠检查报告，出了办公室，深深吸了口气，她拿完药回到病房，苗萍月就说想出院，自己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俞芝玫沉默着不说话，只是把药放在床头柜上，给苗萍月盖好被子。

“囡囡，妈妈真的没事，我们回家吧，你也快回学校去。”苗萍月语气有些紧张和催促。

“不可能。”俞芝玫斩钉截铁地说，“这个礼拜你就待在医院修养，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找医生检查。”

“囡囡…”

“妈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呢？”俞芝玫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要不是医院有记录，你就想一直瞒着我吗？这次也是，如果不是休克，是像去年11月那样低血糖晕倒，你是不是也不会告诉我？”

苗萍月知道自己瞒不住了，叹了口气。

“我跟辅导员请了这一周的假，就在这里好好陪你，放心吧，你女儿学习好着呢，自学也能学好，拿奖学金。”俞芝玫固执地说。

下午，俞芝玫去租了陪床，和苗萍月一起补了会儿觉，晚上打算趁着去买饭的时候，回家给苗萍月和自己拿些换洗的衣服，她和护士站的护士说了声，便离开了医院。

……

老旧的小区在落日余晖中，更有种破败的味道，居民楼的外墙发黑，像是被火烧过。

俞芝玫开门进了家里，在房间拿了衣服后，突然感觉下腹一热，就直奔卫生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她都快忘了，这几天是她来姨妈的日子，难怪上午觉得胸闷。

她收拾完东西，准备出门，就隐约听见楼道里有骂骂咧咧的声音，应该是两个男人，于是她便等了会儿，毕竟她一个女孩子，还是很危险的，只是下一秒，她家的门却“咚咚咚”地被敲响，声音又重又急，可见外面的人有多粗鲁野蛮。

俞芝玫心里一紧，不敢上前，想假装家里没人，但外面的两个男人不买账。

“开门！我知道有人在！刚才都看见了！开门！”

“再不开门，可就来硬的了。”另一个男人说道。

俞芝玫心想，这么光天化日的入室抢劫？是觉得她不知道报警电话吗？她正要拿出手机报警，外面的男人像是知道似的，又开了口。

“小姑娘，劝你别叫警察，没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只要把上个月的钱给了，咱们也不难为你什么。”

“什么钱？”俞芝玫一愣，不明所以地问道。

“你爸欠的钱啊！”

“快开门！老子的耐心是有限的！”

随即又传来一阵砸门声，惹来了隔壁邻居的牢骚抱怨：“要死啊！吵得别人家电视都听不见！”

“你他妈再说一句！老子把你电视机砸了！”

“那娘个…”

俞芝玫一把打开了门，打断了邻居和要债男人的争吵，她不想他们家再出名一次，她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说道：“要多少钱，之前不是已经还清了吗？”

来讨债的两个男人长相粗鲁，皮肤焦黄黝黑，一看就是经常在外面“干活”，身材高大，体格壮硕，对俞芝玫来说，就像两座魁梧的山，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赖宁的背影，她当时也觉得伟岸宽阔，像山一样美丽，和眼前的两人完全不一样，她此刻觉得自己荒谬极了，在这么紧张刺激的时候，还能想到赖宁。

讨债男人看门开了，就不再和邻居纠缠，直愣愣地盯着开门的女娃娃，心想长得还挺标致，邻居也怕惹祸上身，关门回了屋里。

“小妹妹，你在说什么玩笑话呢，还清？”

“上次才还了40来万，加上这段时间的钱，勉强只还了个本金，还有利息呢。”

两个男人一附一和，还有那赤裸裸的眼神，都让俞芝玫心底一片冰凉和恶寒，但头脑还算清醒，提醒她不能轻信，继续追问。

“有什么证据，我不知道这件事，万一你们骗我呢。”

其中一个男人冷哼一声，拿出讨债记账的本子，和俞启华签的高利贷合约给俞芝玫过目。

俞芝玫看见合约上写着借款50万，还款人是她和苗萍月，虽然她一早就知道，她爸爸在还款人一栏写了她和妈妈的名字，但亲眼见到，还是一阵心凉。

“赶紧拿钱！本来就和你妈妈说好的，每个月还5000，这还是给你们通融了，要知道你们还有50万要还。”

“等我们老大没耐心了，可就没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多少？！”俞芝玫惊诧地睁大眼睛，声音颤抖，“本金就50万，利息怎么也会是50万！”

其中一个男人没了耐心，骂骂咧咧道：“那娘个撇，到底还不还钱！”

俞芝玫被吼得一震，见男人还想上前，用那双丑陋无比的手抓自己，赶紧惊慌后退：“还！还的！还！”

她拿出手机，把钱给对方转了过去，然后又说道：“以后钱我来还，你们不要来找我妈。”

“哼，这我们怎么能随便相信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一个男人说道。

俞芝玫滚了滚喉咙，拿出手机又转了一万过去：“这是我现在能拿出来的所有的钱，只求这两个月你们不要来找我妈，之后每个月1号，我都会主动打给你们，这样行不行。”

两个男人看着收到的钱，对视了一眼，满意地收起手机。

“小妹妹，记着你说的话，不给钱我们还是会上门来找人的，也劝你有钱就给得快点，早还清早省事，再拖下去，可就不止50万了！”

“是啊，你长得那么好看，要是脸被刮花了，或是缺胳膊少腿的，就可惜了。”

俞芝玫双手握拳放在身侧，不住地发抖，眼前的两个男人让她觉得恶心和害怕，不管是长相还是看她的眼神，还说着那些“为她好”的话，冠冕堂皇，虚伪极了，等人走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全湿，风一吹都觉得冷。

她关上门，腿便一软，跌坐在地上，胸闷到需要大口呼吸，眼前发黑，就像是要失明，她头抵在门上，闭上眼，感觉到意识的远去。

迷糊中，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也这样晕了一次，是赖宁把她抱了起来，她当时多想睁开眼看一看，赖宁的脸上，会不会露出担心她的表情。

她苦笑，自己怎么还有心思想起这种事来。

缓了会儿，俞芝玫睁开眼，思绪一片混乱，手机铃响起，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拿起一看，是苗萍月打来的，因为她已经从医院出来很久了。

她抓着门把手，把自己的身体拖起来，腹部传来一阵疼痛，她想了想接起电话，面对苗萍月的疑问，只好实话实说自己回了家，对面一阵沉默，她便又开口说自己快回医院了，问对方想吃什么菜。

其实母女俩心有灵犀，苗萍月知道，俞芝玫大概已经碰到了要债的人，俞芝玫也有预感，苗萍月猜到了自己的遭遇，她们已经相依为命这么久，对一些事情都心照不宣，命运来临的时候，除了接受，对她们来说，别无选择。

以前的俞芝玫可能会想反抗，但那是因为命运的枷锁还不够沉重，或者说，是苗萍月不忍心告诉她命运的残酷，现在，真相已经快让她不能喘息，连那一点小小的裂缝都快消失，又还能怎么振翅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