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医院的路上，俞芝玫又买了水果，尽管她刚才超额支出了一万五，手头拮据得很，但苗萍月休克后需要补充营养，这是最重要的。

母女俩吃完饭，一个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一个沉默着认真地削梨，俞芝玫把去了皮的梨又切成小块放在碗里，递给苗萍月。

“妈，吃梨。”俞芝玫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妈，我不觉得辛苦，只希望你也不用那么辛苦。”

苗萍月看着碗里晶莹剔透的梨肉，让俞芝玫先吃，又抬手抚上对方的脸颊：“妈妈的囡囡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我妈妈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俞芝玫摸了摸脸上的手，那只手已经不像记忆中那般柔嫩，冻疮让它肿大发硬，还有经过岁月蹉跎的粗糙。

之后，俞芝玫知道了所有的事情，苗萍月向她坦白了一切。

俞启华，也就是俞芝玫的爸爸，借了50万的高利贷，加上当时的利息，总共是80多万，当年母女俩东拼西凑还了40多万后，放高利贷的人给她们宽限了时间，但每年的利息仍在继续，现在更是到了100万，苗萍月知道这些人像是一群亡命之徒，就算报警也没有用，反而会连累俞芝玫，所以便一直每个月都按时打钱过去。

可苗萍月只是一个老厂里的会计，每个月拿着四五千的工资，租的房子每个月都要付房租，所以根本不够用，她便只好再去找几份短工，她晚上去饭店后厨洗碗，周末去商场当保洁员，或者去酒店端菜，工资都是日结，也就不会让放假回家的俞芝玫发现端倪。

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正常人都支撑不住，更何况是苗萍月这样一个年纪大，平时又缺乏营养的女人。

去年11月，她在商场打扫卫生，打扫完到楼梯隔间休息，站起来的时候头一片眩晕，下一秒便两眼一抹黑，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再醒来就是在医院，医生说她低血糖，要注意补充营养，可她没有多余的钱，所有省下来的钱，她都打算留给俞芝玫，她年纪大了，什么时候走都有可能，但她的囡囡还年轻，以后毕业进了社会，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她怕自己照顾不到对方，能留些钱也是好的。

俞芝玫不停地掉眼泪，她被两个男人威胁还债的时候没哭，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也没哭，但她唯独受不了的是，苗萍月瞒着她独自辛苦，一个人苦苦支撑，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为了追赖宁，花了很多钱去港城，还想大三去港城做交换生，她愧疚万分，所有的事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家里的拮据，债务的重担，还有，感情上的挫败。

俞芝玫透过模糊不清的视线，看到苗萍月黑发间的白丝，还有脸上不知何时变得深刻的皱纹，她揉着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在心里下了决定，毕业后就回云霞市，陪在她妈妈身边。

……

周六早上，俞芝玫收到班主任的消息，问她交换的事情考虑如何，俞芝玫的手久久悬在屏幕上方，没有打出一个字。

她应该拒绝的，但拒绝就意味着，她和赖宁就到此为止，不，应该说是她单方面的追求到此为止，也许赖宁从来没把她的这些事放在心上。

其实这样也好，没有开始，又何来结束。

俞芝玫靠在医院的走廊上，想起赖宁也总是这样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可她就是喜欢得紧，赖宁应该是自由的，她不想对方被任何事情束缚，即使这个人是她自己，是她的家庭。

俞芝玫动了动手指，告诉班主任，她没办法去了，把机会让给别人吧。

班主任过了会儿回复她，让她再考虑考虑，6月份之前都还有机会修改交换生的人选。

俞芝玫深深叹了口气，像是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一样艰难。

到了大学，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考虑这个问题，未来的我要去哪儿？大部分人可以潇洒四年，直到毕业不得不想的时候，依当下的心境做出选择，但是俞芝玫不行，生活过早地把这个问题抛给她，横在她前进的路中央，而她已经没有了一往直前、横冲直撞的勇气。

俞芝玫还是回复班主任和刚才一样的话，她去不了港城，再多的考虑，在她妈妈的身体健康和幸福面前，都不值一提。

周日中午，苗萍月出院，她让俞芝玫早点回学校，毕竟明天还要上课，俞芝玫一口答应，但买的车票却是在三个小时后。

出了家门，俞芝玫没有去高铁站，而是去了云霞市第二监狱。

这是俞启华出事后，俞芝玫第一次来探视，那重重的铁门让她压抑，她甚至担心俞启华在这里是不是真的会过得好，但这一切疑虑都在见到俞启华的时候，烟消云散，因为俞芝玫发现，俞启华的气色竟然比苗萍月好多了，她在心里觉得可笑至极。

父女俩隔着玻璃坐下，但谁都没有先拿起面前的电话。

其实狱警问过俞芝玫，要不要去专门的会见室，那里可以和犯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没有用玻璃隔离，甚至可以和犯人简单的牵手拥抱，但俞芝玫拒绝了，她不敢说自己对俞启华没有一点恨意，甚至她是应该恨的，这个毁了他们家的人，所以她做不到和对方上演父女情深那一套。

俞芝玫看见俞启华面色红润，好像比刚进去的时候胖了些，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愧疚，甚至都不直视她，头发短得像是贴了一层青皮。

狱警看两人都没有讲话的意思，在一旁提醒，探视的时间只有30分钟，俞芝玫这才动了身体，伸手拿过桌上的电话，贴在耳边。

玻璃对面的俞启华也动了，仿佛不太情愿的接起了电话。

“爸。”俞芝玫只喊了一声，就有些哽咽，嘴巴也开始颤抖。

俞启华也终于抬头看她。

俞芝玫吸了下鼻子，重新组织语言，她其实想问对方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但最后还是没问出口，说了别的事。

“不好奇我为什么回来吗？妈前几天进了医院，休克，累的，为了给你还债。”

对面的俞启华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撇开眼。

俞芝玫追问：“怎么不看我了？你也觉得自己之前很荒唐是不是？妈和我说只有40万债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坚持，我和妈也确实凑到了这么多钱，我那时候就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我很努力的上学和兼职，我养活自己，我也想毕业之后留在那里赚更多的钱，让妈过上好日子。妈说来看你，我还让她告诉你我们都过得挺好的，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可笑。”

“囡囡，是爸不对…”俞启华艰涩地开口，但还是不看对面的人。

“50万本金，加利息80万，现在是100万，爸你听听这些数字，你觉得我要花多久才能挣到。”俞芝玫又吸了下鼻子，“你拿钱去赌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到过我和妈，有没有想过我们家会变成什么样，还有你做那些事的时候，你在还款人那里写我和妈的名字的时候。”

这是俞芝玫最想不明白的地方，明明俞启华以前那么疼爱她，过年的时候教她包饺子，但总是舍不得她干活，她去店里偷学做菜，帮前台收钱，也会被俞启华轰回家，开玩笑地说这不是“公主”该干的，还说要给她买一辈子的裙子，就算嫁人了，也是他们家永远的“小公主”。

她承认一个人会变，但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边，而且是到了物是人非的地步，她有时候都觉得，她的人生就像一场梦，美与噩交织，最后噩占据了全部，仅剩的那一点点美梦就像童话故事一样遥远不真实。

“我这几天，老想到以前的事，特别是你教我写我的名字，你说，芝是芝兰玉树的芝，玫是玫瑰的玫，但不是玫瑰花，是珍珠，芝玫是美好的珍珠…但你现在看看我，我哪里还配得上这个名字。”

俞芝玫觉得自己现在俗透了，满脑子都是挣钱，她甚至想，赖宁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喜欢自己，她和赖宁，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以后毕业，我会回来，守着妈，你出来后，就不要来找我们了，反正妈也已经和你离婚了，我们都各过各的。等你七老八十，如果我也还完了债，原谅了你，那我就还给你养老送终…但我想，我不会原谅你。”

俞芝玫说完就想挂电话，但对面的人却开了口。

“囡囡，是爸错了，可你一直是我最宝贝的珍珠，爸以后，不会去打扰你和妈妈，等出去赚钱了，也会给你们打钱。囡囡，对不起，爸真的知道错了。”

俞启华终于留下了悔恨的泪水，他大概是被鬼附了身，做出了那些荒唐事，让他的宝贝女儿过成这副鬼样子。

俞芝玫拿电话的手颤抖，想狠下心挂断，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爸，你要在里面好好的，我和妈也会好好的。”

她说完挂断电话，隔绝俞启华在玻璃那边的呜咽，最后深深地看了眼，起身离开。

云霞市不愧于它的名字，无论何时，天空的云都是那么好看，俞芝玫在公交车上靠窗看云，有的像圆圆的鸡蛋，有的像沸水里煮熟的蛋清，拖着长长的尾巴溜过天空万里，地上的人儿永远追不上。

是了，她追不上，那就不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