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站在三楼宿舍的窗边，现在这些房间都还是空荡荡的。
“我们现在只能先保证高三学生们的住宿。”也许是落下的细小灰尘，祝梅山重重咳嗽了几声，“每天从家到学校来来回回几个小时，他们耗不起这个时间了。”
顾风婉想到司机阿姨给她说的早上四五点起床的孩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好时候。”顾风婉给祝梅山扇了扇灰尘，“孩子们简直是在拿命去拼一个成绩。”
祝梅山无奈摇头：“不拼不行，不拼不行啊。”
“这所学校刚开始修建的时候，我一直希望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
“结果修到半途，有几个村子的青壮年——有些甚至是屋里老人特地让外出打工的儿子回来——拿着锄头斧头，浩浩荡荡集结成一个大团伙，在夜里跑来给学校搞破坏。我当时很难想象，在一个拥有法治社会的国家，居然还有人能是这样一派□□作风。”
“......这也许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吧。”
“......唉。当警察询问他们理由的时候，这群人还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顾风婉张了张口，有些犹豫道：“是不想孩子们上学吗？”
祝梅山沉默地看着窗外。片刻后，她回道：“他们说我是人贩子，要抢走他们的孩子。一群人在派出所里胡言乱语，但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其实是想说我抢走了家里的劳动力。”
“孩子嘛，就是要种地养牛，读那破书有什么用呢？书能当饭吃吗？”顾风婉发现祝梅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嘴唇都有些颤抖，“这种话我听了不下千遍。修学校的时候听，一个一个去劝说的时候听，学校修好了，有些家长却又反悔，我和干部们去人家家里把孩子拉出来的时候，也在听。”
顾风婉连连摇头：“这样的家庭，孩子们根本没出路。所以他们......不拼不行。”
“是啊。”祝梅山拉着她走下楼去，“不过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山梅高中的第一届学生只有二十六名，第二届便翻倍到一百三十名。直到现在，我们的高三开了两个班，高一高二都能开四个班，这是一种进步。”
顾风婉咂舌：“所以山里其实是有很多孩子的。这也太能藏了。”
“对的。大山里头最能藏。”
藏住一切污垢，也藏住一切希望。
“不过虽然学生多了是好事，但老师太少也是坏事。”祝梅山长吐一口浊气，“我们学校的老师，加上我，一共也才十七个。人少，分在每个人身上的任务就重。”
顾风婉默默挺直了脊背：“放心吧祝老师，我学习能力很强的，要不了多久也可以承担一份重任！而且，学校环境不也在慢慢变好嘛。今天修宿舍，明天修操场，后天修食堂，环境好了，渐渐地也会有越来越多的老师愿意来这里的！”
祝梅山的笑意爬上眼角：“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有祝梅山和张彤等人的带领，顾风婉很快就与学校里其他人熟络起来。因为一共就只有十七个老师，因此只划了一间办公室，顾风婉的办公桌挨着张彤，坐在最里面。
所有人忙碌了一下午，程雅书和卓向阳在食堂给大家做了大锅面，众人围在一起吃得额头冒汗，宁思雯非常兴奋地想要尝试多加一勺辣子，现在正蹲在一旁大口地喝着冷水。
“没打扫完的教室明天再打扫。今晚上开会，欢迎一下顾老师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祝梅山放下碗筷，“再主要的就是，总结上学期的不足，并说一下新学期的工作。”
哪怕顾风婉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她也被接下来将要交予她的重任打了个措手不及。
吃完饭，所有人一起进到了办公室。在短暂的欢迎会上，顾风婉重新正式地介绍了自己，接着便进入了正题。
除了顾风婉这个新老师以外，每个人都做了上学期的教学总结。就连大大咧咧活泼好动的宁思雯，在讲述到工作上的事情的时候也是一脸严肃认真。
“......之后是新学期的工作要务。来，顾老师，我先把班级资料给你。”祝梅山从文件袋里拿出一摞文件，递到顾风婉的面前。
“这个是高三文科班，也就是高三一班的学生资料。你是他们新的语文老师。”
“哦哦，好的。”顾风婉双手接过，“高三一班是......等等。”
“高，高三？”
其他人一齐点头。
顾风婉不可置信地用手指着自己。
“可我是个新老师，这，这不太好吧？我应该去高一高二锻炼锻炼再......”
“首先，顾老师你已经在市内重点高中有了三年教学经验，已经不算新老师了；其次，当初我们招你的时候已经做了完善的调查，你以前放在网上的公开课我们肯定也是看了的，你要对自己的教学水平有信心；最后......我们的确是急着为这个班招个新语文老师，说实话，当初看见你的资料的时候，我们都觉得简直是撞了大运。”
“是的哦。”宁思雯在一旁连连点头，“其实高三一班的语文一直都是姜老师在带，但是她上学期因为太过劳累而......而......”
“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程雅书补充，宁思雯向她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她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们学校只有两个主修语文的老师。一个张彤，另一个就是她。姜老师走后，张彤几乎是承担了学校大半班级的语文教学，我们有几位老师已经是两科齐头并进，当时也是跨三科来帮张彤教语文。”
“那......我明白了。”顾风婉正色道，“姜老师当初教了多少个班？”
“五个。她和我对半开。”张彤向顾风婉眨眨眼，“但你毕竟是初来乍到，所以这学期我们四六开。”
顾风婉暗暗咽了咽口水：“好，我保证完成任务！”
接着便是一些其他事项，整个会议开到晚上十一点才结束，祝梅山拍拍手说道：“好了好了，有力气有精神才能教书。大家快去睡吧，明天还要干体力活，我希望早上集合的时候能看见大家精神百倍的面孔。”
“走了，小婉。文件什么的就先堆在这里吧，明天再来收拾也不迟。”张彤过来给顾风婉打了声招呼，后者正弯下腰去将四个班的资料码进桌柜里。
“没事儿，马上就好。”顾风婉的眼睛不经意间瞥进桌底，在白炽灯照不到的黑暗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漏了一角。
她轻愣一下，伸手去够，半截身子都埋在桌子底下。
“嗯？你这是被办公桌给吃了吗？”张彤和宁思雯打算与顾风婉一起回教师宿舍，见此情况也走到顾风婉这一边，弯下腰去朝里面看，“有啥东西吗？”
“是——的。”顾风婉艰难出声，终于把那东西给够了出来，“好像是一张照片。”
“哈！被我逮到把柄了。”宁思雯嘻嘻嘻地笑起来，“办公室是小卓老师打扫的，现在漏东西了吧，哼哼，明天我要好好敲诈他一袋薄荷糖。”
顾风婉将照片拿到灯光下，弹去上面的灰。
“是一张师生合照。”
张彤和宁思雯凑过来，后者立马瞪大了眼睛：“哎！这不是姜老师和高三一班在体育课上的合照嘛！”
照片正中心是一个面容带着些许惊讶的中年女子，染成棕色的微卷长发有些枯黄，头上戴着明黄色的蝴蝶结发带。高三一班的学生们像太阳花一般奔跑着向她围拢过来，每个人都张开双臂，笑容与阳光交相辉映。
也许是落在桌底受潮有些日子了，照片已经隐隐褪色，唯有姜老师的发带仍旧鲜艳，好像有人不断地用颜料重复抹上去一般。
“当初给姜老师收拾东西的时候怎么漏了这个......”张彤喃喃道，“不应该呀，我向来事无巨细。”
“那，我就先收好，然后把它给寄回去？”顾风婉问道，“哦，我是说，寄给她的家人？”
“......不了，你把它留着吧。或者不留也可以，找个地方将它埋进土里也行。”张彤摆摆手，“来接姜老师的遗体的时候，她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悲痛既已由时间慢慢抚平，我们还是不要再去揭开伤疤为好。”
“......嗯。”顾风婉小心地将照片放进口袋，她决定留下它。
虽然时间已晚，但顾风婉还是简单冲了个凉。最先回来的程雅书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三人为了不吵醒她，也就没有开灯，抹黑爬上了床。
顾风婉将整个身子蒙在被子里，调低手机亮度，用微弱的光照亮捏在手里的照片。
她将它翻了个面，照片背后是一片娟秀的字体，上面是高三一班学生的名字。
她看着，看着。不知何时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