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玥跪坐在夫君的灵柩前。

背挺得板正。

心中正记挂着前些日子请金匠赶制的那套首饰。

要不要叫金匠在步摇上再添几颗红宝石，但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过浮夸，可若是不加，头上过于单调，与新裁的那身衣裳不搭。

正当她思绪飘远之际，视眼中出现一只半透明小手，脏兮兮的掌心满是血污刮伤的痕迹，在她眼前慢悠悠晃了两晃。

接着一张苍白小脸从下方钻出，几乎同她贴面，做了个滑稽鬼脸。

这小鬼魂吓完人后后退几步，直勾勾盯着颜如玥，想要从这张脸上看到一丝惶恐惊慌的害怕神态。

但颜如玥只是抬了抬眉，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让小鬼魂算不准她到底能不能看见自己。

“不要调皮。”男子嗓音温润清朗，像上好的器皿碰撞敲击，奏出的纯净乐章。一双同样透明的手穿过小鬼魂的臂弯，将她抱到远离颜如玥的地方才放下。

小鬼魂攥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委屈巴巴：“我想和这个姐姐玩。”

“她看不见你，要怎么和你玩呢。”男子蹲下身子，摸着小鬼魂的头，同她讲道理，“你想玩什么，哥哥陪你，好不好。”

小鬼魂摸了摸鼻子，小声反驳，“可是我感觉，她是能看到我的。”

这小鬼魂还真是敏感，颜如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魂体就她能不能看到她们而展开辩论。

颜如玥先天阴阳眼，自幼便能瞧见鬼魂灵体之属。幼时母亲知晓此事后带她去仙山求助，让她拜一仙人为师，师父替她将阴阳眼封印，这才解决此事。但不知为何，封印在五日前、她的夫君谢述白逝世时自己解开了。

那名鬼魂男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夫君谢述白。

他不知和小鬼魂说了什么，她不再纠结于颜如玥到底能不能看到，转身走向贡桌。

贡桌上摊着香花酒烛以及几个精巧容器，其间装着些五谷肉茶，柑橘橙柚。

小鬼魂爬上供桌，由谢述白扶着，一个个碟子嗅过去，这是鬼魂独有的进食方式。

小鬼魂这辈子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她边闻边发出满意的叹息，惹得谢述白连连出声劝她“慢一些”。

颜如玥饶有兴致看着眼前这幕。

小鬼魂餍足，指挥谢述白将她放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语气中满是羡慕：“哥哥，你一直有这么好的东西吃吗？”

谢述白回她：“我不记得了。”

一个人死后会丧失生前全部记忆，以魂体方式存在于世间七日。这七日间，他的记忆会逐渐恢复，待他的记忆彻底恢复，这个魂体也将消失于世间前往地府重新脱胎。

颜如玥曾在仙山待了两个月，这是她翻看师父藏书时得知的。

那小鬼魂哦了声，扭扭捏捏良久，最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凑向谢述白，以自以为小声的声音说道：“我记起来我的事了，但我只和你一个人说。”

“我叫王笛，是病死的，我家里还有五个姐姐，一个弟弟。我生了重病，大夫说要吃药才能治好，但奶奶说家里的钱是用来给弟弟读书娶媳妇的，不能拿来给我治病。”

“家里的东西好像都是弟弟的。”小鬼魂掰着手指头笨拙得数，“唯一的肉是给他吃的；过年的新衣也是他的；我自己编了草蚂蚱，弟弟说他也要，妈妈也让我给他了。”

小鬼魂抬起头，拉了拉谢述白的月白长袍：“哥哥你真是我遇到过最好最好的人了，愿意陪我玩，愿意把东西给我吃，比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们都要好。”

她的身体变得更为透明，似水月镜花，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

小鬼魂是三天前闻着味来到谢家灵堂的，这里有固魂的香、丰盛的食物以及同为鬼魂的谢述白，她来到这后就没离开。

“嗯。”谢述白谢述白同身为鬼魂，自然知晓当下是什么情况。他半蹲下身子，帮小鬼魂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嗓音带着些无措的嘶哑，良久后，才张口道：“那哥哥祝你下辈子遇到的都是好人，好不好。”

“嗯，他们还要像哥哥、还有那个姐姐一样好看。”小鬼魂转头看向颜如玥的方向，突然挣开谢述白的手，跑到颜如玥身前，伸出手在颜如玥眼前挥了挥，“姐姐，虽然你看不到我，但我还是想和你说声再见。”

她懵懵懂懂来到世间，都没能好好感受人生，便仓促离去。小孩子总是敏感的，她觉得这个姐姐能看到自己，也觉得这个姐姐是个好人，所以她要同她说声再见。

“我下辈子要当个男孩，娶个和姐姐你一样漂亮的媳妇。”

童言无忌，颜如玥险些被她逗笑，于是抬头，冲小鬼魂用嘴型无声说道：再见。

小鬼魂已透明得看不清轮廓，一瞬间瞪大了双眸，转身想同谢述白说些什么，但还没等她说出口，就彻底消失不见。

谢述白并未察觉颜如玥的口型。

没了吵吵闹闹的小丫头，颜如玥无聊得听了会儿僧人的诵经，又思索了下晚上吃什么，实在是找不到事干，于是用余光瞥向身边跪坐之人，想要看看她在做什么。

同颜如玥一起跪坐着的，是谢述白的奶娘方嬷嬷，早上了年纪。

老人佝偻着背，头发没了往日的齐整，双目空洞无神，显得整个人颓然萎靡，好似一下苍老了十岁，全然没有往日精明能干的样。

自三年前听闻谢大将军和大公子战死北疆，大病了一场后，方嬷嬷身子骨便一直不太好。三日前，谢述白一去，她哭得肝肠寸断，要不是颜如玥拦着，指不定就跟着一起去了。

突然，轻掩着大门被人猛地推开，风一瞬间袭进屋内，吹得桌案上的纸片随风乱舞，刮得两旁的白幔翻折漫卷。

长命灯烛心的火光摇曳，方嬷嬷立刻站起，踉跄两步，用手小心护住。

小厮领着一人迈进大门，来人停于谢述白的灵柩前，像模像样上了柱香，在司仪的引导下，行三叩首礼，这就算完成了吊唁。

今日府上的访客格外多。

昨日，当朝太子于百忙之中亲自来到谢府，立于谢述白的灵柩前燃上三炷香。

上行下效，引得众达官贵人也有样学样，趁着今日旬沐，纷纷赶来谢府，为这谢小公子的白事洒上几滴热泪，留下一二件薄礼，妄图在太子那博个的好名声。

自将军府的谢将军和大公子战死后，将军府从没这么热闹过。

那些豪门贵胄连谢小公子是方是圆都未曾知晓，对他的生平命途更是一问三不知。现在在这捶胸顿足，转头就可以去那花门柳户，喝几壶花酒，叫几个艺妓，花天酒地，好不快活。

真情实感为谢小公子落泪的又有几人。

想到此处，颜如玥倒是哀怜起谢述白，跪着的身子又挺直了几分。

“白哥儿啊，你怎就这么去了，叫奴婢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

有人来访，方嬷嬷又嚎啕大哭起来，用哭得嘶哑的嗓音悲痛地一声声喊着，夹杂在卧隐寺僧侣粗重低沉的诵经声中，格外刺耳。

方嬷嬷如此卖力哭喊，倒是显得颜如玥寡情薄意。

于是颜如玥努力眨巴眼，念着那几件没抢到的限量版新衣，正要挤出几滴泪来。却猛想到自己今日可是起了个大早化的妆，又生生把在眼中转悠的泪水憋回去。

这一哭一憋，使她呈现一副眼眸盈盈，却极力忍耐，不叫眼泪掉落的怜人样。

这一幕恰好被谢述白瞧见了。

他面露茫然，像是不知道颜如玥为什么突然哭了，喉结上下滚动，缓步走来，同方才哄小鬼魂一样半蹲下身子，伸出手，想替颜如玥拨开贴面的发丝。谢述白低声道：“别哭了。”

半透明的手没有实体，径直穿过了颜如玥的脸颊。

谢述白愣了下，凝滞片刻，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触不到生人。

男子的清隽面容上是难得一见的无促迷茫。谢述白生前极少对外流露真实情绪，总是一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和善样。颜如玥看不惯他这张披着面具的假面，总去逗他，希望能在这张脸上看到其他情态，但极少成功。

没了记忆的谢小公子有几分可爱，颜如玥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她压了又压，还是勾起一个小小弧度。

“你这是什么表情。”来客刚好结束吊唁，纵步走到颜如玥身边，停下脚步。

颜如玥透过谢述白透明的身子，看清来人。

此人身着素白长衫，外罩一件皓白罩袍，黑发高束，完全看不出已年过五旬。他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内眦下垂，眼尾上挑，睫毛细长浓密，眼角的几根细纹暴露了他的年纪。凝视人时，使人不寒而栗，但当展眉莞尔时，又是岁月盖不住的风华。

是当朝御史--颜更明。

颜如玥的生父。

颜更明指责完她后，抬抬下巴，半命令道：“我有事同你说，跟我出来一趟。”

接着也不管颜如玥的反应，便径直向门口走去。

真是晦气。

颜如玥想。

她淡抿唇瓣，看着颜更明缓步离去的身影，没有立刻跟上去。她扶着僵直的双腿起身，等酸痛感过去，才拍干净衣角上的尘土，不紧不慢地踏出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