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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川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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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台上的君王抬手,示意刽子手暂缓行刑,然后往前走了两步走出阴影里,露出有些倒钩的□□鼻梁。

江怀砚从怀中拿出一份信,上面盖了红色火漆,漆上图腾确是长平侯府的标识。

对面君王点头示意,小内官连忙接了东西递出去交给门口看守的士兵。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这封信,一路从阁楼到高台,再到帝王手中。

刑场鸦雀无声。

就在此刻,江怀砚忽然对着下面轻轻说了一句:“黄泉路上,请阿耶等我一程。”

站在他身侧的小内官没有听清,正欲凑近的时候,却见江怀砚骤然将掌心中一直握着的小炭炉丢出,漫天炭火堵住了小内官的路。

与此同时,他已经越过了窗棱,站在南薰门城楼之上。

狂风盈袖,落雪如织。

江怀砚闭上眼睛。

他这一生,少年得志,却遭逢大变,伤及腿骨,却并未残废。

只是沈关越对他关怀备至,不愿让他磨损膝盖,才特意命人打造了轮椅供他平日驱使。

轮椅坐久了,他忘了,大家也忘了。

忘了他一身病骨,却也曾风流傲杀万户侯过!

“拦住他!”

高台之上的君王有一丝慌乱,声嘶力竭的吼着让内官拦住。似乎是没想到一向看起来完全站不起来的残废江怀砚,竟然还有着功夫在身。

昔日春风白马少年郎,素衣裙摆,摔碎在城门高楼。

闭上双眼那一刻,江怀砚似乎看见南薰门外。

一人扬鞭策马,长枪在侧。

如同无数次魂梦中他与他初见的模样。

少年肩上盘着凛凛猎貂,束发轻裘,扬鞭疾驰,苍劲的骨节扣在手中弯弓上。

满身风雪皆是为他一人而来。

……

江怀砚没有死在刑场上。

他模模糊糊之间听到了许多的话。

沈关越接住他:“我来了。”

沈关越抱着他决然离开,干净利落:“愿奉上兵权,换吾妻一命。”

沈关越语气惶恐:“阿砚,撑住,我带你回家……”

回家。

他没有家了。

自小阿耶就教育他,“君臣相与,高下之处也,如天之与地也;其分画之不同也,如白之与黑也。故君臣之间明别,则主尊臣卑...”

所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的阿耶江崇忠孝一生,却换得了江氏满门抄斩的凄凉结局。

这让江怀砚第一次怀疑起,何为君臣之道?

若为君无道,为何为臣,还要愚忠?

可惜现在他已如风中残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唯有一腔怨恨埋在心口无法释怀。

马车在路上颠颠簸簸,晃晃悠悠。

像心中的恨。

身躯飘零,那恨却浓烈。

江家覆灭。

沈关越以兵权,换他一人偷生,失去兵权的长平侯府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江怀砚知道。

沈关越也知道。

只是没有人说破。

窗外雨雪靡靡,大雍的王都金陵四季分明,偏生冬日时光漫长,皑皑白雪三月难消。

“云台不会下雪,对吗?”

江怀砚吃力的依靠在马车车窗上,勉强支起了几分力气。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云台不下雪。”

“等交了兵权,我就带你回云台,那里没有冬天,正午太阳炽烈的时候,你可以下地走走,那里有长河落日,有大漠孤烟……”

“那再替我去折一枝雪吧。”

终有一别。

他不想让沈关越瞧见他离去的模样。

“好。”

沈关越的喉咙有几分暗哑,分辨不出来是因为赶路累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掀开马车帘,沈关越又回头:“阿砚,你等我。”

你等等我……

车帘被掀开,又轻轻合上。

只剩下一窗雪粒子有节奏地敲打着车架。

江怀砚咳嗽了两声,透过窗往外看,看正走在雪地里的沈关越。

离了马车,离了他身侧,沈关越满身皆是一股肃杀之气,轻甲映着日光,直叫人胆寒。

大道上的雪太脏,沈关越知他喜洁,特意走到巷口梅花树下。

不过短短几步路,却好像让江怀砚看尽了一生。

青梅竹马数十载,他一直都以为他们两个是水到渠成,举案齐眉。

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相敬如宾的岁月之下,一定是有人在退让在负重前行,才会让日子看起来如此地安静。

万军之中杀伐果断的沈关越,在他面前丢盔弃甲,卸下满身杀气。

只为轻声唤一句,阿砚。

仿佛他是他的稀世珍宝。

可也正是因为他,困了这头狼崽子一生。

沈关越,本该是驰骋大漠的战神,带着长平军横扫蛮夷。

而不是在金陵,在长平侯府,做一个闲散侯爵,与他过什么岁月静好。

江怀砚动了动,将袖中一直藏着的那小瓷瓶子拿出来,倒了几颗小药丸含在嘴里。

一粒封喉的毒药有些苦涩,在舌尖缓缓蔓延。

三年前,他曾身披凤冠霞帔,带着嫁妆风光十里大嫁入长平侯府。

三年后,在那条他迎娶他的金陵大道上。

他要放沈关越自由。

刑场之上,他没有告诉沈关越,那封递上去交给圣上的书信,是他写给沈关越的和离书。

今日之后,他便只是江家子,而非沈氏妻。

等他死了,沈关越不必交出兵符。

甚至可以带着大军杀回云台,携貂穿山越海,长风斩北斗。

这便够了。

透过重重门帘,潇潇雨雪。

江怀砚好像看到沈关越扭头跑了回来,手中折下的梅枝零落一地。

又好像看见沈关越依旧无知无觉,伸手勾着梅枝,等簌簌雪落。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天光骤然消散,唯余满地落雪。

……

喉咙间药物的苦涩感还在,只是湿润的味道更浓。

江怀砚闭上眼睛,忍着苦涩将口中的汤汁咽了下去。

“倒是奇了,从前让你喝药,恨不能砸了满屋子东西才勉强喝一口,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魔怔了?”

长姐江怀薇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江怀砚没急着回答。

他已经想起前世很多天了。

他醒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呆了许多天。

直到今日,方才觉一场大梦初醒,前尘如墨,早化为绝笔。

然后那些点点滴滴在史书上着墨的仇恨,皆已上他一人肩,入他一人怀。

自此由他一人担。

江怀砚动了动指尖,摸索着床边把手中药碗摆放好。

抬头已经日光颇盛:“阿姐晌午是要去围场吗?”

“你成日在屋里呆着不肯出去,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屏风外红色长靴踏进来,一个眉眼明媚的女子梳着高马尾,身着红衣软甲,披光而入。额头上还有细微的汗珠,想必是刚刚才在后院练完长枪。

这是他的长姐,江氏嫡女江怀薇。

是世间最该落拓肆意的女子。

前世,江家必须有一人嫁入皇城。

大雍民风开放,女子与儿郎嫁人,并无不同。

偏偏他与沈关越青梅竹马早已定亲,加上身体有疾,江怀薇就成了唯一的人选。

明明应该驰骋于战马之上,做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巾帼将军。可江怀薇却披上凤冠,困于深宫,最后死于阴谋诡计。

她性格颇刚烈,又如同男子般爽朗,素来不明白那些勾心斗角,所以至死那一刻,估计连谁陷害她的都不知道。

而今日围场之约,便是专门为江怀薇准备的。

围场里备了一场马球赛,邀请各个高门贵女贵公子一起打马球,彩头便是一道圣旨。

明眼人心中都清楚,江家嫡女江怀薇身手不凡,整个皇城之中怕是无人能敌,所以必定会赢了这道彩头,顺应天家的意思入主后宫。

“阿姐想入宫吗?”江怀砚问得认真。

“你这是什么话?”江怀薇皱着眉头,反手绑好刚才手腕上散落的发带,“你跟我有的选?”

“有的选。”江怀砚说的很淡。

江氏如今,如日中天,说是权倾朝野都不为过。

只要他们愿意,即使是改朝换代另立新主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也并非不可以搏一搏。

这是他躺了许多天,能想到的最次等的方法。

只是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切,魇着了。”绑好发带,江怀薇这才正眼落下来,仔细端详自己这个幼弟。

脸色依旧是苍白得如同宣纸,一丝血色都没有,倒是躺了数月,比刚开始坠马那会儿平静了许多。

也成长了许多。

她目光下移,落在江怀砚还裹着纱布的腿骨上:“我知你恨,心有不甘,等阿姐入宫一定会替你彻查这件事,看看是谁要害我们江家。但你整日在屋子里呆着,切不可乱钻牛角尖,入不入宫这件事,你我说了都不算。阿耶一把年纪,顶着万人唾骂声也要接丞相的职位,也要做那众人口中功高震主的权臣,为的便是同那帮推行新政的文臣分庭抗礼,稳定朝政。”

“别说为大雍牺牲子女,便是牺牲整个江氏,阿耶都愿意。”

先帝托孤,两朝重臣。

先不说江崇同先帝有起于微时,马上平天下的生死交情,便是江崇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对他们二人的教导,那都是忠孝礼义信,不许不遵从。

以江崇的性格,即使现在告诉他未来江氏会被飞鸟尽良弓藏,会被帝王舍弃,会被满门抄斩。

江崇都不会动容。

最多便是去先帝灵前,三跪九叩之后,说一声拜谢恩赏。

江怀薇只当是幼弟在屋子里躺的烦闷了,所以才会想出这么不正经的想法,于是试探性地开口,“你今日,要不要出去走走?”

从坠马事件后,江怀砚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不出。除了沈关越那家伙能进屋子外,其他人都进不得。

他们之前甚至不敢同他提‘走’这个字,生怕惹了他哪里不快,又将房门摔上。

今日江怀薇觉得幼弟心情甚好,平静不少,这才敢试探性地问一句。

“阿姐,我许久未骑马了。”江怀砚伸手按了一下膝盖上的纱布。

纱布之下的腿,还算是知觉灵敏,迟钝了两瞬就感知到些微的疼痛。

腿骨断了,但早已被严丝合缝接上。

这些日子是他自暴自弃不愿出门,其实并非不能行走。

“你要骑马?你想去围场!”江怀薇脸色一变,“你莫不是疯了,就算我放你去,你的沈小侯爷能同意?”

听到沈小侯爷四个字,江怀砚指尖微颤,很快又平静下来。

“只是躺的久了,想打场马球而已。”

这件事暂时不能同江怀薇说明白。

江怀砚心中虽然已有计划的影子,但终究还是需要狠下心来。

在一切成定局之前,他谁都不能告诉。

江怀薇哽了一哽,她是个爽朗的,没从这话的意思里多想,只以为是幼弟被憋疯了想发泄一下。

她早就觉得幼弟的腿伤确实没有到那种站不起来不能骑马的地步,这个月有太医将养着,山珍奇药吊着,恢复的七七八八。

太医只是嘱咐以后不可骑马劳累奔波,若是数年都好生将养,如常人一般行走是没什么问题的。

倒是沈关越十分上心,恨不能变成江怀砚的双腿,不许他下地乱走动,以免伤筋动骨。

多此一举。

江怀薇是个不那么精细的,她自小被当作男子养大,受了伤也不会觉得有多严重,只是体谅幼弟以后不能大展抱负而已,打心底还是希望这个弟弟能多出去走走,解开心结好好活下去。

“我倒是不在意,毕竟今日围场马球有异邦在,皆是戴着面具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只是...”江怀薇看向窗外。

还没等她开口,便有下人在外通报:“沈小侯爷又撬门进来了。”

沈关越那家伙,风雨无阻,可是每日都要来江府点卯的。

还因为嫌弃过走前堂要给古板的江崇行礼,干脆每日都是从后院撬门进来。

所谓撬门,便是让他的爱宠黄喉貂偷溜进来先咬断门栓,自然就为他敞开大门了。

来的次数多了,江府的下人也便习惯了,一边口头通报,一边换门栓。

不夸张地说,江府后院大门旁边的影墙上,至少备了七八根门栓。

江怀砚抬眼。

桃花树下,少年束发轻裘,双眸如星,轻车熟路从后门闪身进来,额间碎发随风而动,正是少年最肆意不羁的模样。

“只是。”江怀薇接上刚才那句话,“你怎么骗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注:君臣相与,高下之处也,如天之与地也;其分画之不同也,如白之与黑也。故君臣之间明别,则主尊臣卑

出自:明法典

注2: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出自李白 长干行二首。

注3:长风斩北斗,出自歌词《春山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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