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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只配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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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金陵城九十里开外,定澜江烟波平静。

江面上稳稳停着一艘巨大的高木船,犹如一头江中猛兽,在黑夜中静静等待着吞噬一切。

一列黑甲轻骑悄无声息刺入码头,早已在码头上等待的人群散开两边,跪下恭迎,整齐无声。

为首的人束发轻裘,勒停马绳。

有军将上前:“世子,船已找到。”

能被人称作世子的,整个大雍就只有长平侯府世子沈关越一人。

可长平侯世子,分明早被圣上被下了禁令,不许离开大雍都城金陵半步。

违令即斩!

码头很大,人也很多。

这群人皆身着夜行衣,与黑色融为一体,安静至极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可见这伙人并非寻常人,反倒像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士兵。

停靠在江边大船上的一众人依旧无知无觉,人声鼎沸。

“这可是派给长平侯的军需,圣上对长平侯真好啊,这么多军用补给都是精炼铠甲。”

“呵,根本没准备送出去的东西,当然得做足了表面功夫。”

“赶紧别废话,把船转个向,到时候就说定澜江江水湍急,船被冲得迷了航道,用了半月才找回来。”

跪在马前的军将伏山听到这话,眉头紧锁。

半个月时间...

长平侯正在苦战的平山关哪里还能撑半个月。

这是圣上故意要长平侯败亡!

“世子,如何处理?”

骑在马上的沈关越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

举手投足间轻甲碰撞,明明是松散的感觉,却给人一种冰寒刺骨的错觉。

而他的肩上软软挂着一条毛绒绒的围脖,似乎是某种动物的皮毛,但又比一般的皮毛更加圆润光滑。

有这柔软皮毛,才让沈关越神色冷硬的侧颜显得不那么肃杀。

他没出声,只是一个懒散的眼神。

伏山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回身吩咐道:“船上的人全都处理干净。”

军令落地,那群黑衣人便训练有素地跃上大船。

一时间,窗纸,桅杆,船帆上,皆是斑驳血迹。

偶有几个漏网之鱼从艞板仓皇逃窜,只见一道快如闪电的娇小身影迅速从沈关越身后飞出。

不过是眨眼功夫,逃出大船的人便扑倒在地,死因皆因喉头有两个血窟窿。

沈关越松开缰绳马,颇有些慵懒地抬起手臂。

一条黑黄色的‘围脖’顺着他的大臂一路往上爬,再次蜷缩起身体圈在他的肩头。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貂毛围脖,而是一只行动十分迅猛的凶物黄喉猎貂!

随将伏山清点了一下人头,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世子,船怎么处理。”

“小野狗要咬你一口,当然得让他咬得尽兴了。”

骑在马上的人漫不经心,拿手指逗弄着脖子上在舔舐血迹的黄喉貂。

伏山跟了他许多年,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小野狗是指那位高坐庙堂的圣天子。

普天之下,也就身为太后亲侄子的沈关越有如此胆子,敢私底下称呼那位叫小野狗。

只是当今天子确实是太狗了。

表面上要给他们长平军送军需,结果却暗地里下手想要逼得镇守平山关的侯爷等不到援需。

都是刀尖舔血过来的将士,这种事士可忍孰不可忍。

倒不如效仿那些绿林好汉,杀人越货,做的悄无声息。

伏山挥了挥手,吩咐下面的将士:“将船上的军需全部搬走送去侯爷那,再将船沉了回去金陵通报,说船在定澜江遇上了风浪,一船子军需都喂了水鬼。”

求的就是个死无对证。

就这吩咐间,沈关越已经无聊的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世子还要连夜赶回吗?不如休息一晚,金陵城中卑职可以安排。”伏山恭敬抬头。

从金陵城到定澜江渡口,足足有九十多里路。即使是军队最快的战马,也需在中途更换三匹,两个时辰才能赶过来。

若是再星夜兼程赶回去,复又两个时辰,到金陵城定然天已大亮。

世子抗旨私离金陵城这件事,伏山早已习以为常,长平侯府自有瞒天过海之策。

伏山担心的,是世子整夜不眠不休,损伤身体。

沈关越瞥了一眼天色,刚才还懒懒散散的,这会儿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他勒了勒马绳,调转马头看向金陵城的方向。

“你们孤家寡人爱回不回,爷可有人惦记着。”

伏山恭敬低头,嘴角却忍不住抽了抽。

您比圣天子还要狗。

晨光熹微。

还没到解除宵禁的时辰,金陵城门却骤然开启,一列黑甲轻骑疾驰而入。

片刻之后便四散化入每个巷口,悄无声息失去踪迹。

与此同时,江丞相府的内院后门,一个束发轻裘的少年轻车熟路,拎着酒壶撒了些酒水在自己身上,然后吹出一声口哨。

一直趴在他肩头的“围脖”黄喉貂,迅猛如电窜出,绕过灌木丛钻进后院。

“嘎吱”一声,后院大门上崭新的门栓应声而断。

薄雾冥冥,古旧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敞开,少年轻车熟路,闲庭散步般往里走。

——

屋外天光正盛,是烈日凌空正当时。

江怀砚的屋子里却不怎么炎热,青砖地上还有沁凉的露水。

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欺骗沈关越这件事。

若是放在从前,江怀砚根本不会去想。

他同沈关越青梅竹马,自小性格便十分契合,坦坦荡荡,万千风流总能说到一块儿去。

任凭谁都会觉得他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如今。

江怀砚垂下眸,神情似暴雨前那难耐的滞闷。

看见沈关越进来,江怀薇一早便‘啧啧’了两声溜出去,屋子里只有江怀砚一个人侧身坐在榻上,神色不明。

束发轻裘的少年提着一壶酒夹在两指尖,长腿跨进门槛,忽然头一低瞧见桌案上空荡荡的药碗,眉眼止不住弯起来。

“阿砚。”少年赤诚,轻唤出声。

沈关越原本就长着一双桃花眼,此刻更是携春风醉人。

“昨夜我顺便从定澜江渡口给你带了一壶定澜酒,原想着今日拿这酒哄你喝药,没成想这酒竟是白准备了。”

沈关越将手中酒壶放下,坐到榻上,自然而然地捉住江怀砚伤的那条腿,搁在自己两条腿上,上上下下细细检查着。

仿佛这件事再熟捻顺手不过,与昨夜那个修罗小将军相去甚远。

江怀砚看了一眼那壶酒,声音低迷:“定澜江如何了?”

定澜江的事情,他心中都清楚。

军需“未到”,长平侯苦守数月“失守”平山关,还“痛失”长平军三万将士。

一时间,所向披靡的长平军不败神话破灭。

长平侯也被压入金陵城问罪。

当然,这一切都是他同沈关越商量的苦肉计。

圣上对亲政之事咄咄逼人,首先拿长平侯府开刀。

沈关越便将计就计,将‘全军覆没’的三万长平军金蝉脱壳留在雁北,暂时消除了长平侯府的威胁。

看似长平关失守,长平侯理当处死。但由于军需未到位,这件事最后只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长平侯府也因此得以暂避帝后相争的锋芒,退居二线。

“如你所料,那小野狗心都黑透了……呸呸呸,一激动忘了,不在你面前喊他小野狗。”

沈关越一提到当今圣上就忍不住,但每一次江怀砚都不许他如此称呼。

江家世代忠烈,即使如今在位的帝王再如何行事不堪,也绝不会出言不逊。

“无妨。”江怀砚心中想着别的事,随口接了一句。

听到这句,沈关越忽然凑了过来。“嗯?”

“阿砚,你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竟然容许他喊小野狗。

江怀砚骤然与眼前人面对面。

他们二人距离很近。

近到他能清楚看见沈关越眼底因为熬夜微微一片淤青,还有身上些许的血腥气,只是被酒香掩盖住不是很浓烈。

沈关越知道他不爱闻血腥气,见他的时候也从来不带那只爱咬喉咙的黄喉貂。

还有,定澜江的事情。

定澜江沉船这件事,每一桩每一件若是被人知晓,都是诛九族的大事。

沈关越毫不忌讳。

从一开始便让他参与计划,坦坦荡荡,任何事情都不曾瞒他。

这些被掩埋在时光里的细枝末节,在重生之后骤然扑面而来,将他团团围绕住,每一桩每一件,都好像在同他诉说。

沈关越曾待他有多好。

江怀砚往后一缩,目光避开。

竟再也不敢与沈关越对视。

沈关越未曾隐瞒过他。

如今他却要欺骗沈关越。

江怀砚声音有些暗哑:“只是药太苦了。”

“蜜饯呢?”

“太腻。”

“想吃什么?”少年将军手下不停,细细整理好他腿上的纱布。

江怀砚沉默一瞬,说谎道,“城外那片桑葚应该熟了。”

去年他们绕城骑马,在林下把酒话桑麻,好不惬意。

只是去那片桑林要绕道护城河,加上沈关越明面上出城的话,是需要请旨有人随从的,这些手续耽误下来,至少需要半天时间。

“馋了?”沈关越笑地宠溺。

“太麻烦,算了,你一夜未睡,还是先去休息。”江怀砚以退为进。

“你在这等我,日落之前肯定让你吃上。”沈关越安置好他的伤腿,意气风发站起来,狡黠一笑。

“我的体力,阿砚你以后自会了解。”

江怀砚怔在那,白皙的耳根瞬间通红。

他没忘。

前世几乎每一回,都教他声嘶力竭,如涸泽之鱼,除了张开嘴喘。息之外 ,只能无力看着自己被一层层海浪淹没。

浮沉一夜。

沈关越来去如风,翻墙的技术是越发娴熟。

人走了挺长时间,江怀砚才回过神来。

不该去回想的。

他收敛心神朝外面唤了一句:“来人。”

门口有小厮应了。

江怀砚淡定道:“替我寻两块铁板,再备下一副五石散。”

五石散,有止痛奇效,却极易上瘾。

他如今腿伤未愈,唯有依靠五石散才能暂时压制住疼痛。

围场打马球,关乎的不仅是江家未来的皇后人选。

还要让圣上和太后都能看见他。

看见一个,可以骑马射箭,毫无障碍的他。

江府规矩很重,下人平日循规蹈矩,不敢多言语。

门口小厮即使是同江怀砚一起长大,也只是在听见五石散三个字后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便下去准备。

江府的规矩就如同主人江崇一般,严谨肃穆,不得违逆。

江怀砚默默看着小厮安静端进来自己需要的东西,心中微叹。

也不知阿耶在知晓他这一世要做那样石破天惊的事情之后,会不会气得拿鞭子抽他。

可无论阿耶如何,这一世,他也一定要保住江家。

哪怕最后只有他一个人万劫不复。

江怀砚垂下头,不避开小厮直接将铁板覆盖在自己腿上,有些吃力地操作起来。

数月前他意外坠马,小腿骨恰好狠狠砸在乱石滩上,碎石片深深切断了骨骼经络。

即使有太医的妙手回春,得到的结果依旧是不可剧烈运动。

身为江家唯一的儿郎,自此再也不能披甲上阵,继承大司马江崇的衣钵。

众人唏嘘者有,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冷眼看笑话。

重活一世,江怀砚心中十分清楚一件事。

若不是当初沈关越当时拉了他一把,卸了些缓冲的力道,改变了他摔下去的姿势。

那些碎石滩能切断的就未必是他的腿骨。

而是他的脖子。

他在床上躺的太久,自暴自弃也有了些时候,手脚没有之前有力,最后一缕布条总是捆不紧。

小厮见了不多言语,跪在床前便替他扎紧最后一块布条。

强大紧缚的力道一下子勒进骨头缝里,断骨处瞬间疼得撕心裂肺。

江怀砚倒吸一口气,反手去摸身侧桌上的五石散。

抬手间一个不小心碰倒了沈关越刚才放在那的定澜酒。

椭圆形的陶土瓶咕噜两下,顺着桌案即将滚落地。

沈关越送来的东西,江怀砚一直都宝贝的很。

小厮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拉开旁边收纳的柜子准备收拾进去。

却听头顶自家主子有些凉薄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丢了吧。”

丢了,吧。

沈关越的东西,包括沈关越。

这一世,都不再会是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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