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角落里的女人也醒了，告谢后便要回去。刚打开屋门，就被迎面而来的男人一拳打倒在地。来人正是昨夜林中遇见的人，也是这位女子的丈夫。他身形高大，颇有力气，只是一拳，女人就倒在地上，捂着脸爬不起来。
“你个臭娘们一晚上不回家就跑到这里！我醒来连口饭都吃不上！你想干什么？跟哪个臭小子扯不清呢！”男人嘴里冒出来一堆乌七八糟的话，完全不顾这里有其他人在场。
“张老三你做什么呢？要闹回去闹去，我这里还有病人，一会儿还要开门做生意。”大夫不悦道。
“听见没？人家让你滚呢！你还不快走！赖在这里给谁看？”张老三抬脚就往女人的心口踢了一下，毫无怜惜之情。
“够了！”宋清终于忍不住了，起身直视着张老三，皱眉道：“阁下一个大男人，欺负自己的妻子算怎么回事？她不过是昨晚无处可去，在那角落宿了一晚罢了，并未有不当举动。你一大清早来寻人，不问她受了委屈，反倒开口就骂就打，如何使得？”
张老三身在乡下，鲜少进城，遑论面见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即使路上遇到也不过是悄悄看一眼罢了。昨晚天黑，他不曾看清宋清的容貌，如今正是白日里，宋清的脸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面前。虽然发丝凌乱，额角也泛青，但依旧看得出来是个小美人。那双丹凤眼怒视着他，非但不能让他感到害怕，反而有些心猿意马。毕竟，从未有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或小姐能屈尊和他说话。
早知如此，昨晚该对她态度好些。张老三内心动了动，暗自后悔自己的莽撞，脸上霎时荡漾出笑容，往前走了几步，嘴里道：“小姐……”
那笑容蕴含着冒犯，让宋清浑身不适，心生恶寒。怎会有如此粗俗的男子？丝毫不掩饰内心的丑陋？她翻了个白眼，后退一步，冷声道：“阁下……”
“哎呦！”张老三猝然跪在了地上，抱着膝盖哀嚎。
宋清傻了眼，正要走过去看看，突然被人拽住了胳膊。她扭头一看，林宣半坐在床上，轻蔑地笑了笑，对她摇头，“别多事。”
大夫走了过去，将张老三的裤腿挽起，仔细查看着，最终从他膝盖上找出一根针来，细细的。他不禁觉得奇怪，“这针是怎么来的？”
张老三激动地扯着大夫的衣领，怒气冲冲道：“还能怎么来的？难不成是我自己放上去的？一定是你！你常针灸，一定是漏了针在地上所以扎到我的！”
“在地上又怎么能扎到你呢？”大夫皱着眉头，顿感不妙。
果然，下一秒，张老三的用心便昭然若揭了，“反正就是扎到我了，难道我还能故意受伤来赖给你不成？如今我受了伤，行动不便，若无五十两银子，你休想了了这事！”
“算了吧……”女人终于从疼痛中回过身来，爬到张老三身边，央求着，“想来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不如……”
“不如个屁！女人家的懂什么？不是有意的这针能自己跑我腿上……”
“的确是有意的！”
屋中几人齐齐愣住。
宋清扭头看着说话的人。林宣不知何时已整理好衣裳，下了床。他悠悠地踱步到张老三身边，居高临下地道：“的确是有意的！不过有意的人不是这位大夫，而是我！”
张老三横行惯了，却从未在别人脸上看到这种一脸我就是故意的但你又能奈我何的表情。林宣身上那种凛凛气势，让他觉得有些不安。这不是个好惹的人。若只有他们两个，认个怂也无妨。可眼下，好几人在场，他若是怕了，以后还怎么出去做人？
“你小子真是……啊……”
张老三刚要爬起，又被林宣一脚踹回地上，踹的还是刚刚被针扎过的地方。他抱着膝盖，龇牙咧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一个大男人，欺负女人，欺负大夫，真他妈没种！”林宣咬牙骂道。
认识林宣这么久，宋清从未听过林宣说脏话，突然来这么一句，竟觉出几分好笑。
大夫也不再管张老三了，摇头对那女人道：“一点小伤，不必上药，你带他回去吧。”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告了罪，艰难地扶起张老三离开了。张老三嘴里骂骂咧咧着，可她始终没有还嘴。大夫看着他俩，深深叹了口气。
林宣跟着大夫去前堂，拿了些药回来，塞给宋清。宋清不知所以，直到林宣虚虚指着她的额头，“这里泛青也不知道？不疼吗？”
“有点。”宋清笑了笑。昨晚是疼，但也顾不得了，如今疼痛减轻了一些，她也懒得去管，但林宣拿药过来，她觉得自己是被人关心的，于是便拿着药，找来镜子，一点一点地涂上去。
临走时，宋清忍不住问了大夫那女人的情况，方知她是被男人从外地买来的姑娘，进门三年不曾生的一男半女，所以男人生了怨恨，平日非打即骂，实在可怜。可二人有婚契，旁人又无法插手，因此可怜她的人最多也不过劝诫男人几句罢了。
“这世上可怜人多了，你个个都要管？”林宣拉着她出了屋子，不悦道。
“问一句罢了，你何苦不高兴？”宋清不解，觉得此时的林宣有几分无理取闹。
“我哪有不高兴？”林宣硬声道。
“就有啊，眉毛都皱成什么样子了？”宋清指着他的眉毛，取笑道。
林宣不再理她，照着大夫方才说的方向走去。宋清跟在他后面，锲而不舍地问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你看，果然被我说中了吧？你自己……”
被她问的烦了，林宣终于说话了，一脸嫌弃，“真是多话。”
两人找到进城卖柴火的人家，付了钱。那人便答应借一辆驴车和柴火，又找了两套衣裳给他们换上。世家的公子小姐忽然变成了乡下的兄妹。彼此看着，都忍不住笑了。
林宣驾着驴车，驮着一大车柴火。宋清坐在柴火旁边，半躺着晒太阳。天阴了这么久，终于能出太阳，晒的人身上暖洋洋的。身上暖和，昨晚那点紧张也跟着消散了一些。
没人注意，宋清越发懒散了，翘着二郎腿，哼着歌。林宣听到她的歌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她散漫的姿势不觉得无礼，倒觉出几分潇洒不羁。
“你倒是心大，也不怕什么。”林宣笑道。
“人生不就这样么？能过一日算一日，那就开心一日。”宋清漫不经心地说着，继续唱起歌来。
驴车到了村口，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宋清一看，又是张老三，忍不住头大。这么跟狗皮膏药似的？
“别下来。”林宣说完，径直走到车后头，不耐烦地对张老三道：“你想干什么？”
“昨夜林中，这位姑娘说过的，若是带你们回村子找大夫，必有重谢。如今钱呢？”张老三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膝盖痛着，走路倒也不慢。
昨夜的事林宣不清楚，宋清便说话了。她扒在柴火上，反问道：“我是说过这话，但昨夜带我们回村子找大夫的人可是你？”
张老三顿了一下，“是我娘子，与我无异。”
“无异？”宋清简直被气笑了，“爱寻死你就寻死吧，可跟我没关系。这话是你跟你娘子说的吧？”
张老三没说话。
“怎么？有危险的时候就跟你没关系？要钱的时候便夫妇一体了？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没见过。”宋清凉凉道。
张老三自知理亏，也不再辩驳，只道：“那你要如何？难道说过的话不作数么？”
“自然作数。不过这重谢么……只给你娘子，并不给你。”
“说话算话，我去叫她。”张老三得了话，很高兴，又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林宣不悦，“这样的人？你理他做什么？”
“总归是他那位娘子救了我们。若是什么也不给，只怕他那位娘子日子难过。”宋清叹道。
林宣摇摇头，悠悠开口道：“只怕得了银子，他那位娘子日子才更难过。一个穷人，突然得了许多钱，你以为他还要怜悯从前就看不起的娘子么？”
宋清听了这话，顿觉自己轻率，不过……“若是真弃了，对她娘子也算是好事。”
“弃了？好事？”林宣抱臂，懒懒靠着柴火，对她的无知感到可笑，“宋小姐，我在上京，可见过不少人，都是突然来钱所以跑到赌坊或是青楼里寻欢作乐，最后无外乎欠了一大堆债，卖儿卖女的。你以为张老三这样的人会好心放他娘子离开？”
宋清猛然回神。是啊……张老三又岂会轻易放他娘子离开？若真有此心，也不必折磨她许久了。
女人不愿，但还是被张老三强逼着出了门，来到宋清前面，躬身道：“姑娘，得罪了……但是……”
“姐姐。”宋清开口打断她的话，“你昨晚帮了我们，我叫你一声姐姐。昨晚，我的确说过重谢，但并不意味着就是钱。”
女人错愕地抬起头来，张老三更是面露怒色。
林宣抱臂挡在宋清面前，迎上张老三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命令道：“现在，走到十步外，收起你那双眼睛，否则受伤的可不只是你的腿了。”
想起清早的事，张老三心有余悸，于是不服气地站到一边，不再理会。
宋清下了驴车，来到女人身边，握住她的手。女人不由嘶了一声。宋清翻过她的手背，发现那上面生了冻疮，显得可怖。目光经过她的脖颈，上面也有几道浅浅的伤痕。
宋清心生怜悯，放下她的手，温柔且郑重，声音很低，“你若愿意离开，我带你走。你若不愿，我这白玉镯和簪子都给你，算作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