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忌着宋清，侍卫们纷纷往后退着。冯代借着宋清的掩护慢慢往前挪动，从二楼慢慢走下一楼。
楼下涌满了人，除了本就在正厅用饭的，其余都是从各个房间和角落被找出来的，全都挤在大堂，黑压压的一片。宋清站在台上，脖颈后抵着一把刀，肩膀被人死死按着。她俯视着下面这一众人群，心中是死神来临的恐慌。黎王和景王在门口站着，一人焦急，一人冷眼，全然两个模样。而林宣，并不在此处，不知去了哪里。
她心里涌起悲凉。要是他在就好了，肯定会想法子救她的。
“冯代！放开宋小姐！本王保你不死。”黎王喝道。
冯代之所以敢冒着得罪楚扬的风险，就是猜到这姑娘比方才屋内地上那位身份更贵重。认识黎王，又被楚扬放在心上，更适合作为一个人质。而从黎王的表情来看，他的选择不过。
但是他并没有太理会黎王的话，而是死死地盯着景王。这里里外外都是景王的人，他的命在谁手里，他很清楚。然而在他看到景王的那一瞬间，他心里不可抑制地涌起恐慌。
景王冷冷一笑，身后掐住身旁女人的脖颈，脚下还踩着一个妇人，“冯代，你终于出现了，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不枉本王曾经错信你，我以为你会看着你娘子和这位老娘死呢！”
“冯代！冯代！救我！”女人凄厉地哭喊道。“代儿，代儿……”老妇人嘶哑地叫着，声音苍老又无助，景王的脚踩在她身上，声音微弱又断断续续。
冯代看着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心中不忍，但想起楚扬的话，他又抱着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景王殿下，易容的人就不必拿来骗我了吧。不过我手上这个姑娘，若是死在这里，您恐怕难以交代。”
“难以交代？”景王嗤笑一声，“你不妨试试，看你杀了她，有没有能力走出这扇门！”
黎王又气又急，“赵擎！这是安顺侯府的大小姐，快让你的人住手，别伤了宋清！让你的人退下！宋清是无辜的！”
“大哥，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才容易被人威胁和拿捏！”景王咬牙道，派人拉住了黎王殿下，看着冯代道：“冯代，你的命现在握在谁手里，你很清楚。大小姐若活着，还有转圜的余地。她若死了，这谋杀世家贵女的罪名，本王也保不住你。”
冯代握紧手里的匕首，脸色阴晴不定。
“冯代！你看好了，这可是你娘子和亲娘，货真价实，不是易容，你可看好了！”景王残忍一笑，然后身上的短刀朝被扼住脖颈的女人脸上一划。
“赵擎你干什么？！你可是皇子！”黎王震怒。可是他动不了，景王的人控制了他手底下的人，也拉着他，不让他上前。
凄厉的尖叫声响起，响彻整个大堂。鲜血汩汩流了下来，从脸颊到脖颈，触目惊心。
“冯代是我啊！救我快救我！”
血腥味……淡淡的血腥味弥漫着，让人几欲作呕。黎王怒骂着，宋清身体阵阵发凉，心脏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还不相信？好！”景王狞笑着，短刀割破了女人的喉咙，鲜血喷射而出。她还没来及得说完最后一句话，脑袋一歪，就软软地倒在地上，两只眼睛看向冯代的方向。
也是宋清的方向。
死不瞑目。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着，离她这样近。宋清浑身发寒，大脑一片空白，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只剩下那满地的鲜血和铁锈一般的味道，还有那无助的眼神。那老妇人被吓到，很快也一命呜呼了。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人，心底是遭雷击一般的震动。人死，是世界上每时每刻都会上演的场面，在新闻里，在故事里。她听到过，也看到过，心里是惋惜，怜悯，和伤心。可是，如今，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她的眼前，这样真实。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这样多的血，原来血的味道可以如此浓烈，原来一个人的大脑和身体可以扭曲成如此诡异的角度。
原来一个人的生命是这样脆弱。
原来在这里，杀死一个人这样容易。
那么，在匪徒手里的我会是下一个么？
景王压根不在惜她的性命，黎王力量又不足，如今冯代被激怒，她要活不成了。她听见了冯代的怒吼，听见了黎王的怒骂，和人群的呼喊，明明离她这样近，却模模糊糊的，仿佛是电影。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人人平等的前世，和草菅人命的现在。她忽然奇怪地微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等待最后判决的到来。
混沌之中，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重重打在那将要割破她喉咙的手上，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也很快松开。她浑身无力，软软地就要倒下去。最终，她没有倒在地上，而是被揽进一个宽厚的胸膛。
带着寒风、沙砾和血腥味的胸膛。
迷蒙之中，她看清了那张脸。冷冽的双眸，硬朗的轮廓，阳光撒在那上面，透出与神色不相称的朦胧的温柔。他的身上是裹挟着寒风的冷，但这怀抱是如此的温热而安心。
生死的跨越如此迅速。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是前世今生都从未有过的心悸。她抓紧了他的袖子，紧紧攥着，然而一个“谢”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林宣扶她起来，欲交给黎王的人。可是宋清怕极了，死死攥紧的林宣袖子不愿松开。方才那么多人，没人能救她。可是这个人，将她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如果她松开他，是不是会和刚才一样被人抓住，被人掐着脖颈，被人横刀颈侧，像刚才的女人一样一命呜呼？
那新鲜的血液还在流动着，宛如蜿蜒的河流。她不敢想下去，她只信任他。
林宣挥手作罢，继续将宋清揽在怀里往前走着，任由宋清扯着他袖子。他带着宋清来到景王面前，毫无惧色地直视着景王的眼睛，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气，“贼人手中有人质，景王殿下为何激怒他？”
景王不悦道：“怎么？凭你也要来管我府里的事么？”
黎王冷冷道：“伤及景王府之外的人，便不再是景王府的事了。今日种种，我自会禀告父皇，让他裁决。”
“你敢……”景王怒道。他不怕黎王向父皇告状，他只是讨厌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
“有何不敢？！”黎王直直看着景王，“你当着众人的面，杀害平民，又激怒贼人，任由他伤害人质，难道就不怕父皇知道么？”
“景王殿下，林宣不愿触怒您。但今日之事，事关侯府贵女性命，林宣定会一五一十呈报给陛下，请他裁决。”林宣沉声道。
“好，很好，你们倒是齐心。谁说林国公只忠于陛下，我看这林国公府早就成了黎王殿下的幕僚了！”景王咬牙道，不愿多费口舌，挥手让人去搜冯代的身。
就在被迫松开宋清的一瞬间，冯代自知并无生路。亲人已死，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他便服毒自尽了。景王的人搜了他的身，发现了几张书信。景王快步走到跟前，看完书信，很快拿着书信凑近手下人端来的烛台。火舌吞没了书信，留下些许灰烬。
“冯代从哪里出来的？都见过谁？”景王问道。
“回殿下，二楼西三号雅间，当时是楚大人、宋小姐，以及一位姑娘，是跟着宋小姐的，名唤朱朱。冯代不知从哪里进去的，暂且不知。只是卑职等人见到他时，宋小姐被胁迫，楚大人和朱朱姑娘都昏迷了。”
“再去查查，看谁去过那间屋子。”景王吩咐道。他并不怀疑楚扬，一来楚扬素日行得端坐得正，从不在背后搞这些阴谋算计，二来就算真是楚扬，他又怎会冒着被自己发现的风险亲自来见一个办事的人。
东西既然找到，人也死了。景王也不多留，带着手底下的人便离开了。黎王正在指挥京兆府的人安抚和疏散人群，又让人带走了尸首。景王从他身边经过，扫了一眼，对这种目光短浅行为表示耻笑。这些平民百姓纵然会念着他的好，又有什么力量能帮助他继承大统？
宋清跟着林宣走到外面，摇摇晃晃，腿都是软的。要不是林宣扶着，她一定走不动的。身体忽然失重，她惊呼一声，才发现被林宣抱起来放到了马车上。
靠在马车壁上，宋清这才清醒，心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震动。如果不是林宣，她是不是就死了……
不多时，朱朱也被黎王的人送到了马车上。她还在昏迷着，丝毫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吱呀的声音响起，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宋清看着眼前的男人，周身都萦绕着他的气息，突然让她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宿命感。
林宣看她清醒了一些，温声道：“方才被吓傻了？”
宋清僵硬地点点头。
林宣道：“身在闺中的小姐，让你看到这些，实在是为难你了。”
“一个人死，很容易……”宋清喃喃道。
“是啊，”林宣低低叹息着，像是在开导宋清，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没上过战场，那才是鲜血满地。前一刻还是好好的人，拿着刀拼杀着，下一刻就可能倒在地上，再也醒不来。一场仗打过去，总要牺牲不少人，就算是胜利。今天还在守卫营地，还在认真练功的兄弟，可能明天就不在了。”
林宣脸上表情淡淡的，声音里却是罕见的悲凉。宋清心中动容，缓缓道：“你也去过战场么……”
“小时候跟父亲去过一次西疆，有幸见识过。兄长来信，也偶尔会说起这些。”
车厢里的气氛无比沉重。长久的沉默后，林宣最先笑了一下，开导她道：“罢了，别多想，今天是意外，你当好你的世家小姐。这些离你很远。”
意外么？远么？可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只要发生，就没有什么意外不意外的。如果今天她真的死了，意外两个字也不会让她活过来。一想到方才的事，那满目的鲜血和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她心里就怕的要命。
她忽然起身，蹲到林宣面前，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眼里红红的，湿漉漉的，神色脆弱又可怜。
“你能不能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