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药铺时，林宣买药上来，让宋清给朱朱服下，朱朱不一会儿便醒了。听说了景王杀人的事，朱朱心里害怕，但毕竟没有亲眼见到那血淋淋的场面，因此便没有宋清那样大的震动和恐惧，反倒宽慰着宋清。

刚一回府，宋知越便跑了过来，眼里红红的。宋清摸摸他的头，告诉他自己没事，让宋知越带着朱朱回了绮兰院找思思，自己先去延寿堂见宋老夫人。

宋老夫人见她回来，毫发无伤，激动地差点哭出来，忙拉着她的手问她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听闻是和林宣后，宋老夫人有些不高兴，感到担忧，但念及毕竟好好回来了，也不愿再惹宋清不高兴，因此只嘱咐她不要对外人说起，以免旁人闲话。

宋老夫人还要留她用饭，但宋清实在累得慌，不仅身体累，心里也累，毫无食欲，因此推辞后便回了绮兰院。思思要服侍她洗漱，她摆摆手拒绝了，解了衣裳爬到床上睡下。

她做了一个梦。她经常做梦，有时是前世，有时是今生，有时是和宋知淑决裂，有时是和楚扬争执，但从来没有涉及过生死的时刻。

而这个晚上，她梦到了原书里面的很多事情。楚扬、黎王、景王、皇后、安顺侯府，还有思思，以及那些天灾人祸中死去的数万百姓，见过的没见过的，好的坏的，都是鲜血淋漓的面孔，对着她微笑。

灰暗的天地间，只剩下一张张血红色的脸。

她猛然睁开双眼，满脸是汗。她看着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觉得自己仿佛如坠深渊，马上就要被不可见的残忍而可见的力量吞没。

无边无际的孤寂和空虚。她将被子拉至头顶，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外面传来微微的响动，似乎有光亮起。

“大小姐，你醒了吗？”

是思思的声音。

宋清将被子小心拉了下来，露出额头和一双眼睛，闷声道：“嗯。”

思思拿起帕子，温柔地擦拭她额头的汗，温柔道：“做噩梦了？”

这具身体早早失去了母亲，而此时思思的手像母亲一样温柔。宋清“嗯”了一声，小声道：“梦见人死了……都是血……很害怕。”

“人都是会死的。”思思将被角掖好，露出宋清整张脸来，试了试她脸上的温度，是正常的，才放下心来。“大小姐是白天被吓着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日子久了就好。”

“母亲走的时候……你也害怕吗？”

思思微微笑着，“害怕啊，那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会哭，跟你一样，晚上做噩梦。”

“后来呢？”

“后来日子久了就没那么怕了，也想通了，活着最重要。”

活着？这么多年，思思受过无数冷眼和欺负，她都坦然接受了，因为没有一样是想要她的性命，没有任何的恶意能够比得上秦夫人死时那满地的鲜血和一动不动的身体带给她的震撼和绝望。

“不管是主子还是丫鬟小厮，大家总有一天都会离开，这是避免不了的。唯一不同的是怎么离开，什么时候离开，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但谁也猜不到。在那之前，大家好好活着就好，大小姐也是。”

看着思思温柔的面庞，感受着她柔软的手，还有那很快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声音，宋清想，这就是活着本身的意义了，鲜活的生命……和在乎的人。

她将脑袋靠在思思怀里，思思抱着她，像母亲一样，她忽然，就没那么怕了。恍恍惚惚中，她又想起白日里的林宣，想起那个怀抱，还有后来的拥抱那么有安全感。

心里仿佛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微微地战栗着。

须臾，思思松开她，柔声道：“饿么？我去给您备饭。”

“好。”宋清心里暖了些，又问她，“朱朱呢？”

“朱朱姐在小厨房给您熬药膳。”思思高兴地说道。自从被秦夫人带进府后，她便和朱朱认识了，亲如姐妹。后来，朱朱被卖了，思思也哭了好一阵子。如今，能活着再相见，是从前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

宋清用饭的时候，要思思和朱朱坐下来陪着她一起。朱朱当她是小姐，不敢同坐，还是思思拉着她一起，这才同意了。用过饭后，苏临英和宋知越便过来了，问了她失踪的事，又宽慰了她一阵子。

宋清同她说带了一个丫鬟进来放在身边，名唤朱朱。苏临英记得这个名字，问起宋清她的身份。宋清知道即使自己不说，也会有人查出来的，因此说了实情。苏临英心中唏嘘，感慨朱朱的可怜又遇人不淑，答应她将朱朱留在身边。府里的其他人，宋长明、王曼云、宋知淑和宋知文都没有来看望她。

今夜是除夕。宋老夫人怜她受惊，特地免了她不必去家宴，还要罗嬷嬷送来了年夜饭和许多布料首饰。宋清很高兴，关起门来和思思及朱朱三人一起坐着说话打闹。经过了多年漂泊，朱朱性子变得怯懦，但没过多久也恢复了些从前的活泼，话也多了些。

大年初一，府上各院子人聚到一起吃了团圆饭。无论私底下什么过节，到了席面上依然是和和气气的。宋长明得知宋清将朱朱找了回来，心中不快，但念着过年也并未发作。黄昏，苏临英让人送来了朱朱的户籍册和籍契。听闻那张老三见了银子，乐得合不拢嘴，也没问是哪家的人，只痛快地收了银子，交了东西，还特地将朱朱的东西都整理好交给来人。东西都放进了思思屋里，如今朱朱回来，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睡一间。

从大年初二开始，陆陆续续有宗亲来侯府中携礼看望宋老夫人，苏临英也跟着忙起来。多日来，苏临英虽以姨娘身份主事，但上下一应打理的井井有条，而王曼云有些账目把柄在苏临英手上，唯恐被翻出来，也不曾再生事，因此侯府比王曼云管家时要清明许多，宋老夫人和宋长明对她刮目相看，连带着也看重起宋知越来。宗亲来府后，很快由一开始的不解到称赞，宋老夫人也听的心里舒坦。

侯府里难得有如此热闹的时候，只是这种热闹，和宋清无关。那些宗亲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的，但明显不如对宋知淑亲近。虽说嫡庶有别，可在父系社会里，父亲的身份是第一位，受父亲重视的孩子，远比一个嫡女身份要管用。如今，一个受侯爷宠爱又即将成为世子妃的女儿，自然比她要强许多。在别人眼里，从前，她没什么存在感，现下和宋老夫人走的近不过是寻个庇佑，谋个好前程，是有心计的女人。而宋知淑，则是单纯无害的白莲花。

白莲花笑盈盈地和族中人谈天说地，对长辈和小辈都应付自如。而宋清，过来露个脸，陪着说会儿话便识趣地离开了。若是直接不来，宋老夫人觉得她耍性子，定会不高兴，自己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和她置气。宋知越也是不愿频繁被叫去见人，但在苏临英的劝说下也不得不从。

到了初六，来的便都是远亲，是没多少亲缘关系，靠着一个远古的长辈上门攀关系的那种，宋老夫人和宋知淑懒得搭理他们，不过笑几下，说几句话便完事，再由苏临英出面应付，收了礼，再包点银子给小孩子。若不是为了驳个好名声，以免被人背后说闲话，宋老夫人和宋知淑都懒得见他们。这种场合，宋清出现与否并不重要。

于是宋清便不出现了，带着朱朱去齐珠华府上找清净。重逢后，朱朱便作为她的贴身丫鬟，一直服侍她。无论宋清去哪里朱朱都跟着。

担心张老三来找齐珠华，宋清便告诉了齐珠华当天的事。听完后，齐珠华忍不住骂了几句，又道：“林宣也是机灵，想到报我的名号。那张老三若是敢来，我这一院子的护卫可不是吃素的！”

齐珠华爱好诗文，但骨子里并非温柔似水，反而直爽，爱憎分明。她与那将军来往亲密，早就在世家和军中传开了，少不了闲言碎语，可齐珠华并不在乎。

这日，那将军没在，宋清调笑道：“我今日倒是来的巧了，没见旁人。”

“前阵子，禁军里两个将军调去了西疆，他的担子重了，便来的少了。”齐珠华道。

“这都过年了，也如此忙？”

“说来还是除夕前一晚的事。你和林宣坐着马车被人从城西追了出去，守门的人没拦住，巡防营的人大年初一就被陛下叫去骂了一通。当时承年也被叫去，本要领命带人城外去寻。后来你们回来了，他便没去。这几日，他又代管着城内防务，早就脱不开身，只盼着林宣赶紧进巡防营，他也好脱身。”

乌承年便是齐珠华的心上人，禁军中的将军。原本禁军有统领和副统领，后来陛下继位，担心权柄下移，便撤了统领和副统领，只设四位将军分管禁军中事。因利钱一事，两位将军调去西疆，乌承年和另外一位的担子是从前的两倍，如今又管城内防务，的确是忙了。

宋清道：“林宣没去巡防营？”

“没去，听说是说被吓着了，称病在家。”齐珠华笑道：“他能被吓着？就是懒，又不爱掺和进去，也算聪明人。”

林宣果然如除夕那日所说，称病不去巡防营。宋清曾企图说服他，一味明哲保身并不是明智之举，但林宣并未听进去。

若真是纨绔子弟也罢了，可林宣有那样的父亲、兄长和姐姐，他自己又帮过黎王、帮过宋清，言语间也足见其聪明，可为什么就偏偏选择做一个纨绔子弟？难道真是他说的图个活得高兴？宋清觉得不是，隐隐约约间，她总觉得这一切和林宣那晚突然的昏倒有关。难道他有什么疾病？但若真是，林瑶和林国公又怎会不知？若真是与身体或是性命有关，林国公又怎会一心要林宣走上正道而全然不提这些？

林瑶和林国公多半是不知道的，齐珠华想来也不知。但若是能从她这里得到一点线索，也是好的。“华姐姐，你可知道林宣……有没有什么顽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