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袭白色锦袍，腰间悬挂夔纹玉佩流苏的小公子出现在队伍中间，甚是惹眼。宋清的笑容却凝滞在脸上，连半个字也不想多说。

那是宋知文。数月未见，宋知文长大了一些，看着也更稳重了一些，但眼里那种漠然还是一如既往，丝毫不变，甚至隐隐含着几分恨意。

齐珠华敏感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敌对氛围，再想想宋清母亲和王氏的死，琢磨着开口缓和一下这样尴尬的局面，却又意识到隔着血仇的两人是无法像平常人一样寒暄的。沉思之际，宋清已转头走远了几步。

“世子妃安。”宋知文忽然开口，淡淡地道。一句世子妃，彻底忽略了二人的血缘关系，虽然他们从未将彼此当作真正的姐弟。

“世子安。”宋清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宋知文随前人往前一步，任凭宋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再也没有和宋清说一句话，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她的母亲死了，他的母亲也死了，宋知文早恨上了她，宋清心里明镜一般。

在场也有许多人认出了宋知文，并意识到宋知文和宋清疏离的原因，却并未因王氏罪行而对宋知文有太多鄙夷。一来是宋知文并非宋知淑那样欺压宋清，二来则是因为宋知文是个男子。男子的一生在朝堂，女子的一生在家宅，两者本就不可相提并论。因此在看到宋知文时，他们更在意的是宋知文这次能否得到陛下的青眼，而非他背后的那些家长里短。

没过多久，乌承年带着匣子过来了，里面是皇上亲笔写下的考题。举目注视之下，匣子送了进去，然后贡院大门关闭，三声钟响后，科考正式拉开帷幕。

贡院之内，太子和吏部左侍郎各执一半钥匙，共同打开匣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念出了考题。贡院外，围着的人都尽数散去了。林瑶继续回去绣嫁衣，宋清等齐珠华和乌承年说完话后，便和她一起去看戏。

在人群中走了许久，宋清很快将方才因宋知文引起的不快抛到一边，抚摸着自己新戴的簪子，闻着上面悠悠的花香。这让她感到十分安心。

“小心！”齐珠华惊呼着将她拉到一边。宋清连忙抬手护着簪子，避免被碰到。原来是有小贩拎着菜筐从她身后走来，筐子差点撞到她。

小贩登时就跪下来赔罪，筐子里的青菜滚出来几棵，“小人万死，小人万死！”

“什么死不死的，快走吧，走路小心些。”齐珠华挥手放他离开，并无情拒绝了小贩要献给她赔罪的一筐青菜。见宋清还在小心翼翼护着簪子的模样，齐珠华将她的手拽下来，打趣道：“都是成婚的人了，还这么儿女情长？”

“林宣现在送的东西可讨人喜欢了，这不容易的。”宋清佯装叹气，眼睛里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齐珠华伸手在她额头上一点，笑她，“瞧你！”

宋清躲了一步，“华姐姐莫说我了，你和乌将军什么时候成婚呐？我瞧着你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你，怎么都不定下？姐姐若怕羞，我找个媒人去提点他可好？”

“我怕什么羞？我是不想嫁。”齐珠华哼声道：“若我真想嫁，还用得着媒人？”

“姐姐为何不想嫁？”宋清道。是为了那些风言风语么。她知道，城里有人说齐珠华命硬，克死了自己的夫君。她们堵不住别人的嘴，但她们从没信过，宋清相信乌将军也没信过。

“不想就是不想，哪有什么缘由。”齐珠华似笑非笑道。

“也罢，反正姐姐……”正说着，一辆马车悠悠而过。不知是被什么力量拉扯着，宋清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去。风吹起了车帘，一刹那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肌肤白皙，衣裳华贵，妆容虽淡，却比从前不施粉黛要好看许多，显出一种别样的淡雅风姿来。光洁的下巴微微低着，在脖颈处落下一小片阴影，延伸向下，拢在西番莲花纹的蜀锦中，生出一种引人遐思的荡漾来。

那是朱朱。

她变了太多。但宋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齐珠华还在诧异，宋清已经冲了过去，拦下了马车。

“停下！”

马车夫看出她的身份，恭恭敬敬道：“这位夫人，这可是景王府的马车，您还是……”

“朱朱，你出来，难道要我进马车去请你吗？”宋清尽力控制内心的冲动，但语气中的冷硬暴露了她的愤怒。

一只手撩开车帘，是景王。他看见宋清，轻蔑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国公府的世子妃啊！我说世子妃，林家少夫人，你这好端端的，拦我马车做什么？”

宋清坚持道：“我找朱朱。”

景王摇摇头，轻佻地道：“我这马车里的确坐着一位小娘子，却不是你说的那位朱朱。”

“你让她出来见我！朱朱，你出来，我不信你不认我。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非要这么……”

“够了！”景王怒道：“来人，把她给我带走，别在这里碍眼。”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你好端端的拦我的马车，不让我走，难道我还非要听你的吗？来人，动手！”景王怒喝道。

马车两边的侍卫快步走来，眼看着就要扯着她的胳膊往两边丢开。宋清心中发冷，看着马车内一动不动的身影，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那里面坐着朱朱。可是，她不得不相信。那样的一张脸，只能是朱朱，她不会看错。

突然间，凭空冒出几个黑衣侍卫，和景王府的几个打了起来，一时胜负难分。可帘子后仍是一动不动。宋清不明白为什么，心里渐渐凉下来。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朱朱，原本好好地待在她身边，怎么为了一个男人就变成了这样冷漠的人？齐珠华走来，拉着她的手，摇摇头，“走吧，朱朱既不愿见你，你又何苦在这里纠缠？”

“华姐姐，我不明白。”宋清悲哀地道。

“这世上，你不明白的事很多，这样的事情也很多，并非稀奇古怪的。”齐珠华温声道：“走吧。你现在不仅是宋清了，也是国公府的世子妃，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闹了。”

是啊，她做了世子妃，就得担起这个责任。这是她从嫁给林宣的那一刻，就要明白的事情。她握着齐珠华的手，僵硬地点点头，然后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去。里面传来放肆又轻佻的笑声，是景王的。

这次车帘死死的垂下，纹丝不动，就像是有人在那里扯着一样。看戏是没有什么心情了，她和齐珠华道别，回去了林国公府。路上，她又去了鸣鸾绣坊一趟，问思思关于朱朱的事。思思仍以为朱朱还在苏州，丝毫不知此事。宋清的心更凉了，看来朱朱不仅不要她，连思思也不要了。

怎么会呢。为什么呢。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朦胧的纱帐，就像是看着已经判若两人的朱朱。

“少夫人。”红袖提了热茶进来。宋清并不带她出去，她起初有些不快，但日子久了，也习惯了这一切。平心而论，宋清待她，比从前在安顺侯府的几位主子要好。至少，宋清不会因为她事情没做好就对她打骂，也不会私底下哄着她，当着旁人面又刻意疏远她。渐渐地，她也想明白了许多，遂不再对宋知文抱有希望，死心塌地跟着宋清了。

今日，宋清主动问她要不要去看宋知文科考，她也拒绝了。自从她不再告诉宋知文关于宋清的消息后，宋知文慢慢地连温情的话也不再多说了。二人默契地没有再联系，假装从未认识。

宋清今日为了早点动身看科考的人，见林宣，连早膳也没用就拉着林瑶出去了。这会儿回来了，却不像以往那样高兴，而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宋清看到红袖进来，心里更觉得想不通了。同样都是喜欢不该喜欢的男人，怎么红袖放下了，朱朱却一门心思扎进去了，这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到底是为什么？她只觉得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几乎喘不过气来。朱朱执意待在景王身边，不要她了，也不要思思了。

“起来喝口水吧，世子妃。”红袖道。

宋清懒懒地躺着，一点儿也不想动。她有气无力地道：“就放那儿吧。”

“那田庄的账……？”

“先放着吧。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待。”

她甚少有这样失落的时候，连话也不想说。红袖觉得奇怪，也没多问，放下帘子掩上门便出去了。她睁着眼看了一会儿纱帐，平复着低落的心情，努力保持平静。然而没用，朱朱从前的模样一幕幕浮现在她脑海中，那个温柔善良的姑娘，那个只信任她的姑娘，此刻却毅然决然抛开了她，只为了一个男人。

许久之后，她决定点上一些安神香，这样心里能好受些。

“世子妃。”

闻言，宋清正在点香的动作顿住，是林宣的亲信，王三。林宣当年四处胡闹时，不少次他就跟在林宣后面善后。后来，林宣嫌弃他跑不动是个累赘，便不带他了，将他放在府里办差事。幸而他虽然身体不强壮，人却仔细可靠，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王三是很少来找她的，除非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