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彦终究没有回乡，而是留在了镖局。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就像没有人料到堂堂乡试解元居然落榜。数次经过四平巷的街口，宋清都不由撩开车帘，想着下去问一问。但念及龙彦从前说过的话，还是作罢了。

殿试本该在会试揭榜后几日进行。不料皇帝突然病倒了，听说是晚上沐浴后听见窗外有鸟叫，便披了衣裳去窗户跟前听，受了些凉风，连着几日上朝都是恹恹的。殿试便因此搁置。城中人言纷纷，皆道此次科举实在是流年不利，起初是水灾，后来是泄题，如今圣上又病了，不知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闹得翘首以盼殿试的诸位贡士也有些惶惶。

天一日日地热了起来，宋清渐渐又懒怠起来，哪里也不想去，只窝在宅院里吃新鲜的西瓜、荔枝。连吃了七天西瓜后，王三来报，说是派去探查飞鸟门的人寻到了一些踪迹。这实在是太好的消息。顺藤摸瓜，一点点查下去，楚扬的狐狸尾巴总要露出来。宋清心中激动，晚膳多吃了两碗米饭，后来又睡不着，拉着林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消食。

两个人走的累了，便坐在石凳上依偎着看星星。晚上的星星很亮，在如墨一般的夜空中闪着金色的光，静谧又灵动。但不知怎地，在这如此安宁的时刻，她心中涌出一种深深的孤寂。那实在是一种太过诡异的感觉，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是似乎哪里也不对劲。这里是哪里，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哪里，她不知道，总之不在这里。

她按着胸口，深深地呼吸着，最终将那种感觉压了下去。

思思终于成了鸣鸾绣坊的在册绣娘，因其技艺精湛颇受东家和掌柜的器重，特地领了书信准备去往蜀中学真正的蜀绣。临走前，她来拜别宋清，哭成了泪人。宋清看的心中酸楚，也不由红了眼睛。这个跟她受了多年苦楚的姑娘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

宋清是给景王府递了帖子的，再三声明是给朱朱。然而回信却是景王写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倨傲，说是朱朱抱病，卧床不起，无法前来给思思送行。宋清看完，心中顿感失落，无言将信揉成了一团扔至地上。朱朱之事，思思分毫不知，还念叨着一定要去江南看朱朱。宋清无奈，几句话搪塞了过去。

在城门口，她送别思思，眼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最终归为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小点，心中怅然若失。这世上，不求回报掏心掏肺的情意最难得，思思便是其一。为着这份情意，她愿意成全思思的人生。当初，将思思送去绣坊之时，齐珠华便劝过她。女子身边，有个得力的丫鬟是万分紧要之事。相伴多年的思思是比朱朱更为可靠的人选。后来朱朱离开她，齐珠华又劝她将思思带回身边，不然只留一个红袖并不明智。但从始至终，宋清都没有动摇过。

思思陪了她这么多年，以后，总要为自己活着。

“清妹妹！”齐珠华撩开车帘，笑着同她招手，“大日头怎么站在这里？”

宋清指着远处三两的人影，“思思去蜀中了，学蜀绣，我来送送。”

“没想到她倒是有天分，我从前倒是错看了。”齐珠华叹道：“你呢？回府去？”

“是。”宋清点头。

“林宣还在巡防营，你一个人待着有什么意思。同我去永兴山庄吧，那里可比你们林府还要凉爽些。”

齐珠华说完，宋清便道声好，坐着齐珠华的马车来到了永兴山庄。

那年出了罗柔之事后，齐珠华不再举办诗会，这里也渐渐寥落。没想到树木花草反倒繁盛起来，比从前更显生机，宋清不由感慨道：“人少了，花草倒是长得不错。”

齐珠华白她一眼，“你所谓的不错可并非人少，乃是我叔父打理的功劳。”

“齐先生？”宋清分外吃惊，来的路上，并未看到任何一名丫鬟小厮，“他竟一个人在这里么？”

“不错。洒扫、剪枝、浣衣，他总是自己做的，也不要人伺候，谁来也不见，活脱脱像个隐士。”齐珠华顿了下，又道：“倒也不是完全不见人。会试前，安顺侯就差人来请过，本想到还真请动了，特地去侯府待了几天给宋知文看文章，我听了都吃惊，也不知安顺侯是怎么说动他的。”

“那从前诗会，齐先生怎么愿意出面品评大家的诗文？莫非是看着华姐姐的面子？”宋清笑着问道。

齐珠华抬起下巴，骄傲地道：“自然如此，叔父那里，我的面子最大。”

再次碰见齐惠时，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身灰色袍子，无甚装饰，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双炯炯的目光。

“叔父，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清妹妹，林国公府的世子妃。”齐珠华道。

宋清福身行礼，“见过齐先生。”

齐惠颔首，目光中含着微微的诧异。他是长辈，却并无官身。堂堂世子妃同他行礼，实在是于理不合。推拒的话还没说出口，宋清便道：“先生是文坛大家，当的此礼。”

闻言，齐惠抚着胡子，微微笑了。

见过齐惠后，齐珠华便带着她回自己的院子。两个人坐在院中荡秋千，喂金鱼，又摘了鲜花做花环。最后，宋清趴在石桌上解九连环，齐珠华则拿出了一本书，认真地看着。

宋清见状，不由佩服这种好学的心态。她一边扒拉着九连环，一边扫了一眼齐珠华的书，随口问道：“这又是给乌将军的？”

“上次的诗还没背完，他哪能看这个，我自己买来看的，此次会试的文墨集。”

“文墨集跟会试有什么干系？”宋清问道。

齐珠华放下书，一脸诧异地看着宋清，“这你居然不知道？每次科考后，朝廷都要将上榜之人的文章登成册子发到民间，供人品评学习。”

“那上次乡试的也有？”

“自然有。你平日里又不去书坊，林瑶又出嫁了，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齐珠华解释道。

宋清笑笑，“我不知道便不知道吧，我又不像姐姐，一肚子才学。若姐姐是个男子，定要是个状元了，还有其他人什么事？”

齐珠华笑着将书卷起来在宋清肩上轻敲，“倒是敢揶揄我。”

“我这是真心话。”宋清捂着肩膀发誓。

齐珠华笑了半天，嘴上没说，心里却舒爽无比，于是便赏了宋清几件珍藏的技巧玩意。宋清乐呵呵地收了，继续解着九连环，良久无果后便放弃，转向新得的梅花玲珑宝盒。

山庄里是极凉爽的，宋清趴在石桌上，感受不到半点暑热。不远处有蝉在嘶鸣，一声接一声，拉长了嗓子。高高的天空里，那火辣辣的太阳仿佛隔了一层画纸，变得收敛温柔。空气中有花的香味，淡淡的，清新的，她闻不出是什么，只觉得沁人心脾。

渐渐地又开始昏昏欲睡。

大约是正午到了，她想。

她放下木头做的鸟雀，将胳膊圈成一团，脑袋枕了上去打了个哈欠合上了眼皮。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了齐珠华的声音。

“这行文，怎么有点像龙彦？”

是自言自语，很小声。

但宋清听到了，不知怎地脑子跟着清醒一些，遂抬头看向齐珠华，“姐姐说什么？”目光落在文墨集上那翻开的一页，顿时睡意全无。

那篇文章的落款是宋知文。

齐珠华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才发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顿时面色凝重，连忙合上了书。

宋清继续追问，“是宋知文的文章么？”

齐珠华见宋清看到了，也不再遮掩，点头道：“是。”

空气是静止的，不再流动，方才沉静的小院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谁也没有说话，二人却都心知肚明这蹊跷之处。龙彦若上榜，这还好说。可此次会试，龙彦落榜，乡试中声名不显的宋知文成了第三，而行文竟然有点像龙彦。

这意味着什么……她们都猜到了一些，却都没有敢说出口。

那是不亚于泄题的大罪。

“许是你想多了，又或是我看错了。龙彦是解元，旁人仿一仿他的文章，也情有可原。”齐珠华说完，见宋清已然忧心忡忡，便起身道：“我去问问叔父。”

宋清跟上去，走在齐珠华身后，竟觉双腿沉重，连迈一步都需要力气。或许的确是她想多了，齐惠是指点过宋知文的，宋知文因此文风改换，也没什么奇怪。

两人站在齐惠的院子外头，齐珠华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宋清，声音低低的，“要不，咱们走吧？”

宋清望着那两扇垂着藤蔓的木门，整个人木木的。如果她进去了，也许就能证明的确是齐惠指点过宋知文的缘故。可是……她慌张起来。可是若不是呢？

齐珠华眼光向来是毒辣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最终没有推开门，而是转身，离开了永兴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