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冬日里第一次出太阳。

整个世界变成了明亮的金色，真像稻谷成熟的时候。可是田地里已经没有稻谷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木，和一望无际的土地。

一只老鼠在田地间艰难爬行，寻找着过冬的食物。日光很亮，但空气仍是冷冷的，吸到肚子里连五脏六腑都是冷的，冻得它骨头都在疼。

半个月前，同伴死了，它也被人从厨房里赶出来，开始四处流浪，再也没有吃到东西，其间还遭受过野猫的追赶。若非有几只野狗忽然冲出来，它早已沦为爪下鬼了，就像昨日那只一样。

它慢慢地来回搜寻，忽然间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它兴奋起来，快速地用鼻尖拱，用爪子刨。

忙活了半天，结果却是一块骨头，已经被啃得油光水滑，连半点米粒的影子都看不到，不知是那只野狗藏的。

这番搜寻耗尽了它最后的一点力气。它终于累了，躺在爪子刨出来的小坑里，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渐渐地，一股味道夹杂在寒风里飘了过来。它无意识地激动起来，吸了吸鼻子，很快又感到失望。这块田地每个角落都被它翻找过了，不可能会有食物的。一定是死前的幻觉。

然而，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那样真实，唤起了它所有的感官。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它已经跳了起来，朝着那味道的来源飞奔而去，就和它当初被人赶出来时一模一样。

是玉米！

美味的玉米！没想到冬天还能吃到这么新鲜的玉米！比它这辈子吃过的所有的玉米都好吃！

它再也顾不得其他，疯狂地咀嚼着，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到，只有眼下这根玉米是它的命。

咔哒一声，笼门落了下来，老鼠被困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它终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某种危险，惊慌失措地在乱窜，剧烈地撞击笼子，发出吵闹的声音。

然而这只是徒劳。一块黑布落下，它的世界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等到黑布揭开时，它已经置身于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当然，还是被关在笼子里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特别的暖和，就跟春天一样。它还没有在冬天里来过这样温暖的地方，于是它好奇地张望着，眼睛渐渐舒服地眯了起来。

吱呀……

有人推开了门，走到笼子前，将手里的东西塞了进来。那颜色，像下过雨后的石头。它警惕地后退，如临大敌。

等那人走后，它才松了一口气，慢慢走到那东西旁边，用头拱了拱，是软的。

它用牙齿撕咬着，将那东西拆的七零八落，终于发现里面大团大团的东西。那是棉花。软和的棉花！它高兴地躺了上去，怀里还抱着几颗玉米粒。

是遇到了好人，它想。虽然被关在笼子里，但是很暖和，还有棉花和玉米，实在是比四处流浪好的多。

后来，又有人送进来大米和瓜子，都是它爱吃的。它愉快地享受着这一切，觉得上天可能是可怜它前半生的辛苦，所以给了它安定的生活。

过了两天，它忽然觉得很困，想睡觉。即便是在白天，也总是晕乎乎的。可能是屋子里暖和，又在笼子里，所以容易发困吧。

有些猫就是这样，懒懒的，爱睡觉。它也要变得跟它最讨厌的猫一样了，真讨厌……

又过了两天，它开始莫名其妙地抽搐，才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身体抖得厉害，不像是自己的。这熟悉的感觉，一下子想起了它的同伴，吃了角落里一块馒头后也是这样，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

它也要死么？它害怕地在笼子里乱窜，毫无目的地撞击着，可是就像它被抓来那天一样，依然是徒劳的。

过了一会儿，身体又奇怪地恢复了正常。它迷茫地躺在地上，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难题。

后来，那样短暂的抽搐上演了五次，每一次都是莫名其妙地结束。等到第六次结束后，它累极了，便昏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死了？”

“是，死了。”

宋清看着下人送来的笼子，里面正躺着那只老鼠，四天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如今都已经僵直了。它的身下，正是宋知越那件石青流云锦缎的一部分。

她冷静地听完老鼠死亡的经过，一颗心渐渐被浸入了结冰的湖水中。杀死一只老鼠需要四天，那宋知越呢？恐怕不止四天，等到那时，衣裳上曼陀罗的味道还剩下多少……如果宋知越真的出了事，谁又能想到会是衣裳的缘故呢？

“知越没事了。”林宣抚摸着她的背，温声安抚着。

宋清猛然回神，手心里已经满是汗，她惊惧地道：“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若非红袖，恐怕宋知越就病倒了。

“飞鸟门那边如何了？”她慌张地抓住林宣的手，急切地问道。

林宣反握住她的手，“人混进去了，但飞鸟门里戒备森严，因此只在外围，若需再往里走，探听消息，还需时日。但是我们得到一个线索，飞鸟门的毒，不仅用于别人，也用于他们内部。恐怕张六身上的毒，正是来自于飞鸟门，才格外难解。”

张六，依然毫无起色。宋清带着红袖去过一次，希望能借助红袖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可红袖只是摇了摇头，一无所获。那毕竟是体内的毒，不像是宋知文的药和宋知越的衣裳，是露在外面的。

据府医说，袖箭的毒早已解了，他迟迟不醒，是因为体内还有另外一种更为霸道的毒药，不至死，但却能让人昏迷，形同死亡一般。若这毒药正是来自于飞鸟门，那作为门主的赵扬，何其狠毒……

研制解药本就要费一番功夫，更何况他们手里连原本的毒药都没有，只有一个中毒的张六。就像射箭一样，连箭靶都没有。诸多药材的选择和分量，一样一样试下去，府医一个人试了一年多，才到十分之一。

宋清摇头道：“不行，这太慢了。”

林宣沉声道：“所以我们不能只将希望寄托于取得飞鸟门的信任上。即便拿到解药，解毒需要多久也是未知。如今，必须有人来帮先生一起，才可靠。”

宋清心头一动。若有人帮忙，恐怕会快许多，最好不止一个人。可这偌大的上京城，要找到极为可靠的医术精湛的大夫，谈何容易？

“上京城或许难寻，可别的地方就未必了。”林宣微笑着卖起关子。

“别的地方？”宋清思忖道。

“你往南想想。”林宣提醒道。

“往南？”

南方？看林宣这意思，应当是她见过的人。然而南方，她只在去年水灾时见过，那时她所能见到的大夫……

“生尘庄！”她终于抓住了那丝希望，“对，就是生尘庄。”

三日后，府医借着告老还乡的名头离开了林国公府。临走前，为感念他多年来的辛苦，国公府送了他两大车的礼物，作为答谢。生怕这谢礼被贼人惦记，又派了护卫送他回乡。

“生尘庄上下，必当守口如瓶，竭尽全力……”宋清看着周良的回信，心里踏实许多。

收好信后，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突然间觉得几丝疲惫。

赵扬这个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在真相被揭开之前，他到底还会伤害多少人。

冯代是细作，宋知文是舞弊者，算不得清白。可宋知越是无辜的，那三十万百姓更是无辜，她明明知道始作俑者就是他，可偏偏，她无法揭开那张虚伪的面具。

昨日，她愤然地拿着流云锦缎在路上截住赵扬，质问他为何如此。可赵扬却只是微微一笑，说出了那句她无法理解的话，“你知道的，你只是忘了。”

她追问他什么意思。赵扬不答，他洋洋地靠着马车，“清儿，同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三遍了。”

“你不怕我去告你？”她咬牙道。

“告我？”赵扬嗤笑道：“清儿，你不奇怪我为什么没问，你为何会发现这衣裳的古怪之处么？”

宋清忽然愣住。的确，她拦住赵扬质问时，对方并无一丝惊讶。

“你的丫鬟，红袖，嗅觉敏锐，她闻出来的吧？”他平静地道，声音里没有半点疑问。

宋清愕然，“你知道？”

赵扬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清儿。她从前可是知淑的丫鬟。知淑知道的事，为什么我会不知道？”他反问道：“还是你以为宋知淑能聪明到对我刻意隐瞒这些。”

宋清艰难地道：“那你为何？”

“因为我不怕被你发现，清儿。或者说，我期待着你能发现。事若成了，可你没发现，到底会有点可惜，算不得圆满。”他叹息着道。

宋清一头雾水，心底浮现出不妙的预感，“我发现了又能如何？”

“我说了，同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三遍。”赵扬温声道：“只是你记着，清儿，在别人看来，如果我知道这么做的漏洞，那么我便不会这么做。”

说完，他轻轻抬手，想去抚摸她的脸，却被宋清躲开了。于是他只触摸到了一团空气。他指尖微抖，然后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待你想起来，你就会知道我为何这么做。至于别人，谁会相信堂堂淮王殿下会将自己的把柄送给人。”

“你疯了……”

闻言，赵扬怔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转瞬间，他又低笑几声，“我就当这是你的恭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