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又到了除夕。

上京城到处张灯结彩，各色灯笼莹莹生辉，烟花绽放，飘落的雪花成了新年独有的点缀。街市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杂耍的吆喝声混合着馄饨的香气，是独属于人间的烟火浪漫。

宋清牵着林宣的手，于闹市街头并肩而行。热闹的欢呼声中，一处动物表演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涌进人群中兴奋地观看。过了一会儿，一只鹦鹉出现在眼前，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诵一篇古文。宋清看着那只鹦鹉，慢慢地就恍了神。

她也曾买过一只鹦鹉。

那鹦鹉也会说话，会脆生生地喊“祖母安”，惹宋老夫人哈哈大笑。那时，她经常去陪宋老夫人用饭。去的多了，她爱吃的，宋老夫人都记下了，后来便让厨房多做一点。那是她在侯府中为数不多的愉快的记忆之一。只是最终因为许多事渐渐离了心。

她有时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太过计较？是否应该真的要放下过去，和宋老夫人重归于好。可是每次这种念头出现时，她都从心底里感到抗拒。秦蓁的死，宋老夫人的疏离，她无法忘记，所以做不了一个大度的人。

此时此刻，面对着这只鹦鹉，她仿佛又置身于那些曾经的时光中，心也跟着软了下来。其实，那时的生活不算糟，至少当时宋老夫人的好是真心的。然而就像从前许多次一样，人们的欢呼声响起，她也回到了现实，那些心底的柔软便如潮水一般慢慢褪去，重新变成那个人们眼中狠心的宋清。

如果，秦蓁没有死，也许宋老夫人会是一个称职的祖母。可惜了，她和宋老夫人之间，到底没有祖孙缘分。

“走吧。”林宣拉着她，带她离开了人群。

她无声地紧握他的手。

算来，她是天顺二十四年三月来到这里的，如今已是天顺二十六末。近三年的时光弹指而过，其间种种变数，仿佛就在昨日一般。而唯一不变的，是她身边这个人，从始至终都守护着自己，相信自己，从未离开。

最初来到这里，她本打算拿到秦蓁的嫁妆就离开侯府，去过逍遥的日子，却没想到能遇见他，于是便留了下来。她曾以为自己随性惯了，不需要真心，可当林宣将一颗真心捧给她时，她还是动摇了。

被人保护的感觉，很好。

宋清莞尔一笑，“要吃馄饨么？闻起来很香。”

“好。”林宣微笑着和她走到小摊旁坐下，招手向忙得焦头烂额的师傅道：“两碗馄饨。”

“是三碗！”宋清高声道，她偏头示意身后的红袖，“坐吧。”

红袖受宠若惊，却不敢动，在宋清再三催促下才慢慢坐下。馄饨被端来时，她下意识地起身去接，结果师傅自己将馄饨放好。

红袖讪讪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等宋清和林宣动筷子后便开始用饭。热气扑上脸的一刹那，她不知怎的眼里就热了起来。从前这可是只有思思和朱朱才有的待遇。

宋清没有注意红袖的异常，她正挨着林宣，相当认真地吃饭。一碗见了底，忽地一双筷子伸过来，眨眼间碗里又多了三个，是林宣的。

“年夜饭还吃得下去么？”林宣含笑看她。

“不是有阿姐？”宋清吃完后，心满意足地擦擦嘴。

回府的路上，碰到了景王府的马车。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的时候，景王撩开帘子，怀里搂着珠翠满头的女子，望着漫天的烟花。

待看清他身边那位女子时，宋清叫道：“朱朱。”

朱朱愣了一下，看清说话之人的模样后温柔笑了笑，点点头，然后便退到了车厢角落，身影隐没。

那微笑背后的疏离，宋清看得明明白白，心里不由酸了一下。

须臾后，马车行到二人身边停了下来，景王将林宣唤至帘下，嘲讽地道：“如今太子可是势头正盛，也没封你个将军做做？”

林宣淡淡道：“太子的权力都是陛下给的。要封也是陛下封，何况林宣无功，何谈封赏？”

“也对。”景王嗤笑一声，“咱们那位太子，忧国忧民，最是公正。可是林宣，”他脸色一沉，“本王可是好心提醒你，别认错了敌人。我不是好人，可那位淮王殿下也非善类。他和太子走得近，焉知不是农夫与蛇？太子信任他，焉知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为太子求情不过是假意拉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人要做渔翁，你也该多提点太子一二。”

林宣面色无波，“多谢殿下，此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景王见此人油盐不进，不由气道：“真是顽固！本王就等着看太子和你的下场。”

马车远去后，宋清望着那越来越远的琉璃宫灯，皱着眉头，“他这是想让你和太子去对付赵扬，自己做那个渔翁。“

“异想天开。”林宣哼声道。

宋清忧心道：“说来，陛下对他可真是算得上纵容。无论他犯什么错，最后都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明月楼当众杀人，皇上没有责罚。派人刺杀林宣，皇上只令他的侍卫返回南疆，不曾降罪于他。后来，他举荐的张瑞英私吞河堤款又枉顾人命，皇上将他禁足，最后又放了出来。不久前，他在朝上质疑赵扬身世惹得皇上大怒，被关在韩嫔宫里，然而到了年关，他又好好地坐着马车上街了。

如果换做太子，怕是就不一样了。

林宣低声道：“可是福祸相依。陛下放过他，是因为他背后的南安王，然而陛下最恨的也是南安王，我也等着看他的下场。”

林国公府，秦宅的下人站在门口，请宋清去秦宅吃年夜饭。宋清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正要进府去，却被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宋知越叫住了。

在盐庄待了好些日子，宋知越如今消瘦许多，也更为稳重。虽然他在经营方面没什么天分，但好在人是用心的，因此一直安安稳稳的，也未曾出错。听说纳税时，朝廷的人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也不曾争辩，默默忍了下来。

宋清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宋知越似乎有些紧张，思量再三后还是开了口，“姐姐，我知道你的不愿，也不该说这些话勉强你，可是父亲如今是真心想对你好些，所以才专门请了蜀地的厨子来做饭，就盼着你能吃一口。还有祖母，她年纪大了，神志渐渐不大清楚，有时望着屋檐出神，低低叫你的名字。你能否就看在这些面上，去一次？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宋清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

“大夫说祖母年纪大了，可能再过几个月就会丧失记忆，认不清人……”

宋清心里一凉。那只老鼠死去的样子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于是她立即差人叫上府里的大夫和红袖，跟着他一道往秦宅去。林宣也要去，宋清拗不过他，便让他同去了。

秦宅内，宋清和林宣一出现，苏临英就面露惊喜，高兴地迎了上来。宋长明站在原地望向她，脚步未动，双手不住地摩挲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等到宋清走到门口才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来了。”

“嗯。”宋清回道，语气无波无澜。

宋长明似乎早料到她这样的反应，也不介意，转头又问林宣，“今日除夕，你来这里，林国公他……”

“他有我阿姐陪，无事。”

“嗯，挺好。”宋长明道。

宋老夫人则愣愣的，迟迟没反应过来有人来，等到宋清进了屋子才发觉有人来，呆呆地道：“是哪位贵客啊？”

宋清愣了一下，不曾想宋老夫人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罗嬷嬷躬身在她耳边道：“老夫人，是林国公府的世子妃。”

“世子妃？那是谁？”宋老夫人茫然地道。

罗嬷嬷看了宋清一眼，在宋老夫人耳边低声道：“老夫人，是大小姐，她嫁人了，嫁的是林国公府那位世子。”

“清丫头吗？”宋老夫人恢复了一点精神，自顾自地道：“瞎说……清丫头心狠，才不来。知淑都跟我说了，她恨透了侯府，一门心思想要侯府死。如今侯府跟死了也没两样，她肯定高兴。狠心的丫头，就算她来，我也不见她。”

宋老夫人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宋清的错处，听得宋清心里有些不舒服。正当她忍不住要反驳时，却见宋老夫人叹了口气，低低地道：“哎，其实也是侯府对不起那丫头。长明对不起，我也对不起，我老眼昏花，听到那些风言风语，还真以为秦蓁和人有什么，哎，我也是蠢透了，长明也蠢透了，我们都该死。我是人家的亲祖母，却没好好对人家，这算什么事呢？难怪人家不来……反正我也活不长了，等我死了，我就去给秦蓁赔罪去……”

宋清微微睁大了眼睛，忽地心头一动。她刚才听到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

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秦蓁和她说对不起……

这么久了，她从未盼着听见，即使听见了也不觉得有用。道歉是最没用的，换不回秦蓁的命和原主这十几年的生活。可是亲耳听到的这一刻，宋清心底那牢不可破的门忽然裂开了一道缝，有什么东西悄悄涌了出来，让她心底直泛酸。

背后传来温暖的力量。是林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安抚她。这样已经足够。

默了许久，宋清走到宋老夫人身前慢慢蹲下，双手覆住她的膝盖，“是我，是宋清。”

宋老夫人低头看着她，好半天才认出来，抖动着嘴唇，“真是清丫头，你……你怎么舍得来了？”

“不是吃年夜饭么？”宋清低声道。

“年夜饭……”宋老夫人慢慢地道，终于想了起来，“对，今天是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