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瑶出嫁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宴请宗室之事落在了宋清身上。

早膳后林瑶离开不久，便陆续有人来访。身着盛装的妇人们围着宋清亲亲热热地说话，赞她长得漂亮，又夸她能干，而关于安顺侯府的事只字不提。果然都是聪明人，宋清心道。

有了林瑶之前的指点嘱托，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午膳一个时辰后，宗亲散去，宋清疲惫地回了屋子，倚在榻上等消息。

昨夜里醒来，她的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今天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种糟糕的预感一直持续到现在。方才和那些妇人说话时，紧绷的心也未能松懈。若今日并非大年初一，她早在天亮的时候就去找赵扬了。可是她必须等。

新年宗室齐聚会宴，这是世家的规矩。即便在民间，一家人也要齐聚一堂吃个团圆饭。作为林国公府的世子妃，她今日若缺席，是很严重的失礼。林宣宠她，可她不能任性。再者，赵扬作为淮王殿下，也要进宫陪伴皇上。她若真去，对方也不得空。半天来，她脸上一直笑着，大方地应付着宗亲，可当人群散了，世界一下子变得清冷而孤寂，心底那些不安的预感很快如幽暗的藤蔓一般爬了上来，紧紧地缠绕住她。

飘雪已经停了，日光照进屋子，玲珑的窗棂在地上投出温和的剪影。不知不觉中，那日光移到她身上，可她半点不觉得暖。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屋里亮堂起来，一股冷风也随之吹来，宋清瑟缩一下，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林宣大踏步走来，袍子上是雪化留下的水渍。他脱下外袍扔在一边，温热的掌心贴在宋清的脸上，随即皱眉，“脸这么凉？”

说完，另一只手也伸进大氅握住宋清的，脸色才稍缓一些，“手还行。”

宋清迷茫的眼神恢复了清醒，脸颊往他的掌心靠了靠，舒服地叹道：“你手好热，跟炉子似的。”

“男人，火气大。”他双手捂住宋清的脸揉搓着。那股热度透过冰冷的脸颊透入她的血肉，渐渐驱散那刺骨的冰凉，心里也安定几分。

“世子，有消息了。”王三在门外道。

是一封信：宋清亲启。

王三道：“淮王殿下和王妃出宫后回了永平侯府，没等世子妃的口信传进去，里面便送了一封信出来，说是王妃写给世子妃的，要我们务必送到。”

宋知淑？宋知淑可不会给她写信，可那四字的笔迹倒的确像是宋知淑的。宋清觉得古怪，正要拿来却被林宣截住。拆开来，里面还套着一封，上面也是“宋清亲启”四个字，然而这次的笔迹却是赵扬的。

林宣也认了出来，脸色微沉，再拆开来，是一张精美的花笺纸。

清儿，秦宅晚膳，等你。

宋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种不祥的预感骤然浮上来，慢慢地挤压着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林宣骂道：“狗屁的淮王殿下，叫的这样亲近，无耻！”说完将信撕了个粉碎。

隐隐的，天空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烟花，声音却比烟花更为锐利。王三偏头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面色凝重道：“世子，淮王殿下出府了，方向似乎就是秦宅那边。”

宋清腾地坐起身来。

国公府离得近，宋清和林宣到时，永平侯府的马车还没出现。宋知越正站在梯子上摘牌匾，宋长明和苏临英站在一旁看着。

对于宋清的到来，宋长明十分惊喜，往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宋宅”二字匾额，犹疑地问道：“你是来阻止换牌匾的么？”

之前宋知越跟她提过这事，那时看他面色为难，宋清便知这是宋长明的主意。她不在意，随口应下了，只是如今宋长明这样问她，倒让宋清心里有点不痛快，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她摇头道：“不是，赵扬和宋知淑要来用晚膳，我不放心。”

“他……”宋长明想了想，“也罢，他要来就来吧。”

“他来做什么？！”宋知越听到声音，跳下梯子，压低声音怒气冲冲道：“他杀了二哥还不够，要……”

“住口！”宋长明斥道：“门外头呢，别乱说话，跟你姨娘回屋里去！”

“父亲！”宋知越狠狠攥紧拳头，还要再说什么，被苏临英拦住了。他气愤地要挣脱苏临英，却不能用力。僵持之中，宋清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放心，今天有你二姐和我，当着大家的面，他不敢胡来。真要打起来，还有林宣。”

宋知越听了这话，才冷静一些，想了想又道：“真打起来，算我一个。”

“好，一定算你。这么大人了，都做盐庄生意的，别这么冲动。你快跟姨娘回屋去，陪着老夫人。”

闻言，宋知越不再倔强，行了礼后跟着苏临英进去了。

那牌匾还没换，也不成样子。林宣问过宋清，便自己爬上梯子，将新的匾额换了上去。宋长明站在下面，看着上面崭新的“宋宅”二字，眼神透出几分虚无，不知道在看什么。

片刻后，他回过头来，看着宋清道：“你是不会原谅我的，是吗？”

那一瞬间，宋清才发觉一夜过去，他仿佛苍老了很多。

“我母亲死了。”

宋长明仿佛早有答案，又问宋清道：“如果没有苏临英和知越，只有我，你是不是……不会做这些？”

忽然起了一阵风，巷子里的松树沙沙作响。日光很好，雪在消融，天气却比往常更冷。宋清拢紧了大氅，觉得风吹得脸疼，脑子也跟着疼。

她的心情很复杂。原谅？她当然不会，可这具身体会。她不知道那个灵魂什么时候会回来，但在那之前，她不希望自己和宋长明之间是剑拔弩张的关系，至少有一个缓和的可能。这样，当那个灵魂回来时，她希望对方还能拥有来自于父亲的关怀。

“会。”

宋长明猛然抬起头来，第一次怀疑自己幻听，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拉住宋清，脸上微微颤抖着，“你说什么？”

“我说会。”宋清皱眉道，同时内心对着一片无边的黑暗默念：这可都是为了你。

“好，好，好。”宋长明喃喃道：“有你这句话，我知足了，知足了。”

说话间，永平侯府的马车渐渐驶来，停在他们面前。车帘掀开，赵扬走了出来，他望着宋清，神色有几丝眷恋。林宣上前一步，冷冷地盯着他。

“好久不见。”赵扬对宋清笑道。

“殿下，逾矩了。”林宣冷声道。

赵扬低笑一声，“这是做什么？我今日来，不过是看望岳丈一家，顺便送旧友一件礼物罢了。”

“什么礼物？”宋清问。

“待会你就知道了。”赵扬温柔地笑着，可那笑容看在宋清眼里总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看到宋知淑下马车时，宋清才稍稍安心一些。她想，有宋知淑在，赵扬总不至于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然宋知淑闹起来，可真是不要命的。

宋知淑一直记着上次宋清将人带走的仇，那时便发誓死也不会再看到这些人一眼。一开始还好，可日子久了，她又觉得孤寂。永平侯府太大了，赵扬一个月也不往她房里去一回，只跟阿碧待在一处，连她病了也不来看。她又渐渐想起之前他们在时，好歹还会嘘寒问暖，就连一向厌恶的苏临英也会看看她。可他们走了，她又剩一个人。当除夕夜，永平侯府一家团圆，那样热闹的烟火深深地灼烧了她的心。

为什么别人都有家人？就她没有。她恨恨地丢下帕子，又砸碎一个白玉山子。

玉白晶莹的碎块溅了一地，有几颗滚到了绣金的黑靴边。她愣愣地看着那人，惊喜地站起身来，一下子竟然说不出话来。

“今日见过父皇母后，我随你去见见岳丈他们吧。”赵扬走到她身边，温声道。

宋知淑很高兴，可很快，她又不高兴了。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她才不去。她冷了脸，攥着着手指，“我喜欢清静，罢了。”

赵扬轻笑几声，拉起她的手，安慰道：“那时他们要走，肯定有难言之隐，这么僵持着，倒不如去问问。怎么就能糊里糊涂地不要自己的亲人了？”

宋知淑依然冷冷道：“你倒会替他们开脱。”

“我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赵扬轻轻地搂着她的腰，声音温醇，“昨夜你很伤心，我都看得到。今日去了，你不开口，我替你问。”

宋知淑心中酸软，愣愣地问道：“怎么忽然……你不是只喜欢那个小蹄子？”

闻言，赵扬脸色一冷，很不高兴的模样，很快他又叹了口气，对宋知淑道：“总归你是我的王妃，我不想看你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

那一刻，长久以来的委屈都浮上心头。宋知淑泪如雨下，抱着赵扬哭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王妃啊……”

宋知淑哭了半晌，赵扬肩膀上都湿了，她才终于止住。赵扬松开她，擦擦她的眼泪，“好了，快进宫了，收拾一下，你可是淮王妃。”

“好。”宋知淑哽咽着道。

安抚好宋知淑，赵扬转身回了书房，案桌上多了一个精巧的匣子。

南风闪身出现，“王妃偷偷让人送这个给那位世子妃，以齐国公府的名义，作为新年贺礼。”

“新年贺礼？还用别人的名义，稀奇。”赵扬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她要做什么？”

“杀人。”南风平静地道，对生死一事十分淡漠，“王妃对上次世子妃带走宋长明等人一事耿耿于怀，以送礼之名，想要世子妃的性命。匣子里面藏了毒针，一共六十枚。只要匣子打开，就有毒针射出。”

赵扬眯起眼睛，脸色变得铁青。片刻后，他问南风，“这机关她怎么知道的？”

“说是从一个囚犯手里买的。”

“愚蠢！”赵扬说完，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诡异地笑了一下，吐出两个字，“也好。”

南风不明所以，问道：“那这东西要毁了，还是？”

“留着。还有那个囚犯，看着，别让王妃杀了。”赵扬悠悠地道：“有人要送死，咱们就帮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