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晏系礼的计划是,宅在寝室里等开学典礼搞完再偷偷溜走。他又不是真的学生,听那一大堆心灵鸡汤干什么?更何况有一部分还是谢知一那个混蛋灌的。
——他被拽出门的前一分钟都是这么想的。
程承携义正言辞:“鉴于你有逃课记录,所以我等奉命把你押送到大会堂,还请好汉配合!”
晏系礼看着戏精上身的程承携无语道:“奉谁的命?当朝天子?”
后者微微一笑:“不,牛魔王。”
晏系礼:“……”
谈笑间,几人已经到大礼堂了,晏系礼已经打定主意不听了,但无奈普乐斯这个谢知一究极大粉丝&内裤终结者托人安排了极为靠前的位置。
一大堆秃了头的学校领导的目光或是严肃或是慈祥地在晏系礼身旁巡视,就好像扫描仪成精了似的。
做一个黑户最重要的品德就是低调,晏系礼放弃睡觉这个中道崩殂的想法,支着头无聊地听起校长激昂且跌宕起伏但并没有卵用的演讲。
程承携忽然拍了他一下,笑容幸灾乐祸,扬起光脑屏幕:“看,牛魔王他老人家的圣旨,让我在开学典礼结束后带着你去后台找他。”
普乐斯凑过来看了几眼:“我和你们一起去吧,也好慰藉你受伤的心灵。兄弟,一路走好啊。”他拍了拍晏系礼的肩。
“加我一个。”陶序笑眯眯道。
晏系礼:“……”他严重怀疑水果拼盘们只是想看热闹。
校长的演讲进入尾声,在最后一刻,他清了清嗓子,臃肿的脸颊肥肉抖动,声音愈发慷慨激扬道:“下面,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执政官阁下为我们的人生道路指明方向!”
这马屁拍的……
晏系礼还来不及腹诽,下一秒,如雷般的掌声在他耳旁炸起,旁边的水果拼盘们一个比一个拍的厉害,以至于让晏系礼怀疑他们回去后手会肿的很厉害。
他无奈,也跟着用力拍手。
现场气氛过于热烈,以至于让所有人包括晏系礼的目光都专心致志地聚焦在了台上,所以在谢知一上来时,他似乎可以看清谢知一所有微小的动作。
半垂的紫眸、微微侧头向学生们微笑的弧度以及旁人没有注意到的,因为剧烈疼痛而无意识颤动的手指。
这是必然的,使用特殊的方法提高骨架和皮肉器官的生长速度,如果没有调配好剂量也会导致两者生长速度不一致,就算配好了剂量骨骼血肉的快速增长也会造成身体上的皲裂疼痛。
在他上台后,掌声愈发剧烈,更有甚者并不满足于只用一个器官来表达自己的兴奋激动之情,于是全场有些人开始尖叫。
谢知一手掌下压,示意全场安静。
仿佛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在晏系礼耳旁如雷贯耳的嘈杂就此湮灭,就好像礼堂从来都是如此安静。
那人身形修长,依旧是一身长款高档西装,戴着富有设计感却显得大气的胸针,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后面,混血儿优越的长相就更显得冷淡而立体。
他没有着急开始演讲,而是扫视了会场一圈之后才回归正题。事实说明,身居高位的演讲总是更富有技巧性,铺陈排比却不显赘余,比喻通俗却不显粗俗,说的好听点是具有鼓动性,说的难听的是具有煽动性。
一顿讲演下来,晏系礼看到周围的学生都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秒就可以穿上机甲唱着军歌上战场打他个百八十个虫族。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显著的体现,晏系礼看着自己已经被普乐斯抓的红肿的手臂:“所以说,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普乐斯直勾勾盯着台上的谢知一:“哦哦。”手还是一点也没松开。
晏系礼无奈,只得一点一点去扒开他的手,但由于普乐斯用力很大,他这把老骨头一时间没能挣开。于是他加大力度,结果——
监察巡逻的老师察觉到这边有动静,看着晏系礼不断向后向上的背部,小声怒道:“给我坐好!如果你不想看就给我出去!”
晏系礼:“……”
简直是无妄之灾。
精神力高的人五感敏锐,谢知一很快就注意到了巡逻老师和晏系礼,他不着痕迹地蹙眉,道:“中断一下,校长让所有巡逻的老师去后台集合。”
一时间,所有学生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校长臃肿的身体上,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校长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但他又不敢反驳谢知一,只能陪笑着示意老师跟他来,平生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如芒在背”。
有了这一变故,普乐斯终于回过神来了,他错愕地看着晏系礼被抓的红肿的皮肤,道歉:“对不起!我……”
晏系礼缓缓扭了扭手腕,对他一笑,尾音拉长用气音说:“我懂,你只是看偶像看呆了而已。”重点突出在“呆”这个字。
可怜普大少爷一生潇洒从来肆意,唯独在此刻被调侃得脸红了,道:“是我的错,我应该带了药膏,你将就一下。”
他在储物立方里翻找了一会,递给晏系礼一盒绿色药膏:“这是昭昭上次给我抹的药膏,效果还不错。”
晏系礼欣然接受,毕竟他的药膏库存早就用完了,他均匀地抹好药膏,点了点普乐斯,把药膏递了回去。
普乐斯装好药膏,看了一眼涂好药的手臂,随口道:“动作很熟练啊,以前经常受伤?”
“也不是,偶尔。”
普乐斯问了一句后,就又专心致志地投入于自家偶像精彩绝伦的演讲中了。
此刻已经接近尾声了,谢知一正在给学生们画大饼,语气之恳切,目光之坦诚,让人觉得自己以后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能辜负执政官大人的期待。
简称,特别会洗脑。
晏系礼不吃他这一套,他和谢知一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在一起的,听的都催生出免疫力了。他百无聊赖地听完了演讲。
为了烘托气氛,在谢知一话音落后五秒钟,台上的灯光由外到里依次熄灭,直至最后的黑暗笼罩谢知一。
在某个瞬息,晏系礼突然想到当年和谢知一一起去听学院墙角时的那篇文章。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
他和谢知一被救回来之后,晏父深深地端详了谢知一的脸——或者说是眼睛一会,温文尔雅道:“知一,你愿意认我做养父吗?我只有小礼一个儿子,你又救了小礼这么多次,我无以为报,听小礼说你很想读书,我可以资助你,从此以后你可以和小礼一起读书。”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个提议的出现都相当突兀,因为它既没有前提和铺垫,又没有对结果的分析,仿佛天际突然出现的乌云。
当时的晏系礼虽然也很意外,但同样非常高兴,他很喜欢谢知一,小孩子总是愿意和自己喜欢的人亲近,他也不例外。
他仰头开心道:“您说真的吗?可……”晏系礼有几分迟疑地拽住父亲的袍摆,“如果他被收养了,那他的母亲不是不能经常见到他了吗?”
晏父微笑:“他当然随时可以回去见他的母亲,知一,你觉得如何?”
谢知一小小的一只,闭目听他们说话谈论,见提到自己才开口,果断地答应了:“可以。不过要缓几天,我要回去和母亲商量。”
晏父颔首。
“太好了!谢知一,我们以后就可以一起去学校,一起吃饭,一起放学了!”他记起了什么,从储物立方里拿出那一支碧玉簪,“这是我本来要送给你母亲的,请帮我转交给她以及帮我跟她问个好。”
谢知一接过装玉簪的木匣,眸光微动,鬼使神差道:“那我的呢?”
晏系礼狡黠一笑:“等你过来了我就给你。”
活像怕谢知一不认账。
晏父扶了扶眼镜:“时候不早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也代我向家慈问好,她身体不佳,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帮忙,今日就不过多叨扰了。”
谢知一默然许久,才道:“她很好,多谢关心。”
晏父拍了拍他瘦弱得不成样的肩膀:“谢什么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来谢去显得生疏。”
谢知一轻轻颔首,告别两人后,沿着那条极窄的巷子回家,他的确走的很熟练,动作快速且纤尘不染,衣角鞋底处和走进来时没什么两样。
晏系礼朝着巷子口大喊:“谢知一——我等你啊。”
谢知一似乎又笑了一下,紫眸轻轻看了他一眼,身后是夕阳落日,余晖照亮脏浊墙面,竟然也显出了几分清透之感。
他身后的行人神色和当时晏系礼看到的没什么两样,空茫麻木宛若傀儡,但谢知一很不一样,他的眼神包裹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既不是希望也不是绝寂,也不是梦想或成年累月的压抑,而是一种平淡的执念。
他知道自己终将抵达最终的目标,所有不焦躁不妥协,以一种平淡到近乎旁观的态度面对困难或机遇。
但无疑,他总能做的很好。
晏系礼看着巷子后面的夕阳,恍然觉得他们当时一起去学院听墙角时,夕阳也是这样,大部分融入地平线,但剩余部分发出的光,就已经足以将整个天空染成金桔色。
“父亲,‘氓之cici,宝蒲贸丝’是什么意思?”他忽然问道。
父亲捏了捏眼睛,而后把他抱起来,笑道:“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口齿不清的毛病?应该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才对,课上又去睡觉了吧?”
晏系礼吐吐舌头:“是这个发音太饶了嘛。”
“那上课睡觉呢?”
“呃……这不能怪我,是夫子讲课声音拖的太长了,让人昏昏想睡!”
晏父已经不想去纠正他的成语了。
晏系礼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又看了一眼,此时谢知一在巷子后的小店铺里买东西,从那条窄窄的巷口看,还可以窥见半个身形。
“一定——一定要来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又喊了一遍。
谢知一没有看他,却淡淡颔首。东西买完了,他的身形消失在巷子后的街道上,被漆黑的墙壁挡住,就如同此时被台上黑暗所遮相似。
晏系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离神间,在礼堂某个发光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面容清隽却泯然大众——这不是他的脸,他的脸不见天日。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晏系礼不禁自嘲自己真是被谢知一搅乱了心神,在昨晚,他有时候觉得谢知一已经认出他了,而带它去那帮人的聚会场地,一方面,是想达成什么目的。
另一方面,则是想告诉自己,他可以信赖谢知一,谢知一可以把他带离地下,可以确保他免于死亡,他不必如此逃避。
但仔细一想,却又不敢相信。他和谢知一理当相互憎恶,老死不相往来。他对谢知一有一分心软是因为亏欠,可谢知一又有何缘故来拐弯抹角让自己信赖他呢?
现在想来,之所以昨晚那篇文章会令他不适甚至刺伤到他,就是因为文章虽然真假参半,但是昭示着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
他的价值昭示着他的无可取代。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