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晏系礼一早就被拉了起来,程承携拽着他去洗漱,小声道:“宁离,我先和一起去体检,那里人多,你帮我遮掩一下,别让桃子发现了。”
战斗系学生是在单独一栋楼里体检,程承携一个人去的话碰上陶序的概率很大,只得早早起身,赶在没有人的时候去,为了保险起见,他拉上了宁离。
或许是因为生死与共的经历,他对宁离离总是有一种盲目的自信,和对陶序的感情不同,他对宁离,是一种即使连对方真实姓名都不知晓,但仍然愿意相信他的情感。
这就让他有了一丝错觉,仿佛就算是事情败露宁离也会帮他处理好,人总是本能喜欢依靠这种人,程承携也不例外。
见晏系礼一言不发蹙眉看着他,程承携可以感觉到他的忧虑,于是有些温缓地笑道:“我做出这个选择和你无关,只是我本人自己不切实际意愿的推动而已。走上这条路,我或许才有可能见到你说过的风。”
晏系礼抿唇,他记得当时在飞船上,他安慰过程承携,说在主星上会有把悲痛吹走的风,可如今,却是风把悲痛翻折,连本带利地又吹向了程承携。
他不再沉默,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但唯一正确的路却并不存在,但我仍然希望你可以思考清楚而后坚定选择。”
程承携不再搭话,转头进入客厅轻轻开了门,走廊尽头窗户边乍露天光,望去时,光线中夹杂着无数的飞尘。
他凝眸看了一会,收眼时发现晏系礼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旁站着了,但与他不同,他没有看略显模糊的光线,而是在看光照进来的地方。
……
来到体检地点时,的确没有很多人,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行色匆忙。
他们来到指定地点,程承携被一个中年医生领了进去,晏系礼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光脑。
他首先看到的是两条资讯——
《军部从未动用军力!?深扒军部不作为行为后的种种纠纷!》
《执政官在军校视频曝出!人类能拥有的极限!?》
晏系礼手指顿了顿,点开了第二个资讯,里面的视频画质模糊,但不难看出中间有一个修长而熟悉的人影。
周围飞沙走石,一切建筑和人影都隐没在血色和泥尘中,但视频中央那人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都显得无比显目。
庞大的亚虫族如同击毁星球的陨石般扑面而来,而执政官不慌不忙,精神力凝聚的气流抵上虫族的硬壳。只一瞬,虫族的表面就沿着螺旋被拧开。
也不怪会被称为“人类的极限”了。
视频里,虫族与人类的身形对比如此显著。就像永远不能跨过的天堑,脚下的悬空触感让传说中的勇士都为之恐惧。
而就是看起来如此渺小的人类,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强大的亚虫族革杀殆尽。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来不及反应,晏系礼快速关闭光脑界面,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程承携已经检查完了,一只手拧着门把手奇怪道:“干嘛这么看我?你显得挺——心虚的。”
事实上也的确很心虚的晏首席笑了笑:“什么时候出结果?”
程承携:“半个小时后——你还没吃早餐吧?我去给你买。”
晏系礼用手制止住他,摇头道:“不用了,我不饿……”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因为他发现自己手指和程承携皮肤交接处传来一声骨头崩断的脆响。
晏系礼缓缓抬头看着程承携:“……”
……
十五分钟后,他们来到了最近的公立医院。
由于是急诊,很快就到他们了,过了十分钟,他们就拿到了诊断报告。
晏系礼端详片刻,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全身上下十五处撕裂骨折,有十二处都有患者个体在皮肤表面安置固定装置以至于伤口恶化感染——程承携,你胆子不小啊。”
此刻的程承携已经被放置在了医疗舱里,紧闭着眼,无数管道连接着他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被创造的无机生命。
他知道程承携听不到,但他还是想要说。事情似乎一直在朝着最坏的方面发展,不仅是他和谢知一,也是程承携。
这让他感到郁闷、不安甚至恐惧。
他收回思绪,陶序已经打了几个通讯给他和程承携,但晏系礼一个都没有接,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自己到底要怎么做。
这似乎是一盘无解的死局,所有棋子都在倾毁崩溃,黑白棋格的边缘渗出鲜红的血液,而他脚底是无尽深渊,在尽力保持平衡的同时和对面看不见的棋手博弈。
他不知道程老爷是否也算到了这一切,是否知晓程承携孤注一掷的勇气以及其行为与程老爷意志的相违背,是否看到程承携懦弱性格背后孤高的正义以及其可以为自身信念所做的一切。
晏系礼的光脑再次响起,他熟练地准备挂断,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陶序,迟疑片刻,他还是接通了。
“你在医院?”对面发出第一声诘问,虽然声音被做过特殊处理,但晏系礼仍然可以瞬间听出这是谢知一的语气语调。
他静默片刻,而后挂断通讯。
他们之间,不应该纠缠太多。
那个通讯号码再没有打来过。
但过了片刻,陶序的通讯又响起了,并且有种誓不罢休的执着。他无声叹气,最终还是接了。
“晏系礼!程承携是不是在你的身边?”他的声音忽然柔缓,乍听上去像是有几分哀求,“让他接电话,快点。”
“他接不了,你不是一直知道吗?”晏系礼冷静道。
那边的声音忽然静默,半晌哑声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一个小时后。”
通讯被挂断。
虫族袭击晚上程承携露出异样时,陶序就一直知道程承携会做些什么,但程承携不想告诉他,他就当做不知道。这或许也可称为心照不宣,两方都竭力隐瞒着。
一个隐瞒自己的想法,一个隐瞒自己差不多猜到了真相。
晏系礼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银白建筑和红枫,心里突然萌生了些许潦草的荒唐。之所以潦草,是因为这种荒唐感转瞬即逝,连腹稿都来不及打好。
这也导致晏系礼也捉不住那种荒唐感是什么。
不一会,陶序来了。
但他只看了一眼,又匆匆离开,似乎是怕被人发现。
离开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您,就会想办法和那位解释解释。”
晏系礼散漫地笑笑,:“那位是哪位?我怎么不知道我出门还要找‘那位’报备?”
眼见他说话越来越大胆,陶序轻咳了一下,示意他往后看。
一抬眼,晏系礼就看见了披着一件深色大衣的谢知一,他眉眼英俊深邃,把混血儿的美感体现得淋漓尽致。黑色大衣被扬起,显得身量极高,垂眼看人时冷淡异常。
特别是现在。
执政官嗓音低低沉沉,却不显愠怒,对后面跟着的助理道:“我们回去吧,会议五分钟后继续。”
助理点头称是,而后低声报告了什么。
谢知一微微颔首,但没有说话。
这时,一直沉默的晏系礼突然出声:“等等,可以占用您一些时间吗,执政官大人?”
他微仰着头看向谢知一,纯黑的眼眸宛如夜晚无光的湖面,冷然中有种决绝。但那种决绝是和他彻底斩断关系的决绝,还是鱼死网破的决绝呢?
谢知一不知道。
半晌,他转头对助理道:“让他们再约个时间,今天暂时取消。”
年轻的助理微微一愣,转而恭敬道:“好的,尊敬的先生。”
谢知一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门框,示意晏系礼跟上来,转身时黑色大衣下摆又被扬起,动作迅速却不显急促,倒显得无比矜贵。
晏系礼努力忽视颅内充斥着的剧烈疼痛,踏着与平常无异的步伐跟着谢知一走了出去。
谢知一有目的地在医院里穿行,速度保持在晏系礼可以很轻松跟上的水平,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味让晏系礼有种窒息的感觉,就像整个人都跌落在黏腻的蜜罐里。
半晌,谢知一在一个拐弯后进入一个房间,晏系礼知道他们谈话的地方到了,旋即没有迟疑地踏了进去。
这是一件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面有一整套实木的办公桌椅,上面颇有情趣地摆放了几株吊兰和薄荷,巨大的百叶窗敞开着,细密的阳光恰好落在了不远处的茶几和资料柜上。
谢知一示意他坐在沙发上,而后颇有礼节地给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他坐在对面,正好对着光,紫眸少了几分冷肃,和着后面的背景,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英俊年轻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整个星际内都很年轻,但晏系礼却很少看到他闲适的模样。
即使是现在。
他姿态端正,眼皮下垂,似乎正注视着杯子内上升的水汽,又仿佛透过水汽再看别的什么,而后慢条斯理道:“请说吧。”
晏系礼思考片刻,直视谢知一道:“我想我要说的应该是我和您的共识,即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值得您关注这么多,您的好意我感激不尽,只是这实在为我带来了一些困扰。”
他估计谢知一心里什么都知道了,但他还是不打算改变原先的计划,毕竟亲口承认和猜测是两码事。在他看来,谢知一对他的关注很大程度是因为他是一个变数,毕竟像他这么理性至上的人,那晚爆发的混乱情感估计也是他的极限了。
至少晏系礼再也没有从他眼眸中看到那股山雨欲来甚至近乎暴虐的感觉了。简直就像……那晚的耳畔喃语只是一场对过去他父亲所作所为的报复,谢知一只是用精湛的演技为他上演了一场为情所乱的戏码。
这种东西是越想越乱的,就像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谢知一拼命隐瞒虫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水果拼盘们说出如此不合条理、不符合人性以至于破绽百出的话语。
但为了在不脱离身份的前提下不让这场闹剧持续甚至扩大,他必须要想个办法把谢知一支开,这样他就有充裕的时间去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