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泠霜霏霏，天清气肃，城郊之外尽是落寞的山山树树，鲜有人迹。只见灰青冷绿的山林中，一人一马不疾不徐穿行着。

到了山脚下，那人翻身下马，寻了个好地处将缰绳系好，临走前摸着马头自言自语道：“如今进了谯州的地界，你我见了的第一座山头，想必就是青囊山了。你且先吃着，待我上山拜拜阮门主，替太守求一名良医便回荆州。”

此山从前籍籍无名，因百年前江湖动荡，北方政变，一常年漂泊无定的阮姓郎中，既为保命又为悬壶济世，故上此山开荒种药，救死扶伤，收养因战火饥荒而被厌弃的孤儿。

阮郎中将自家医术对其倾囊相授，故“阮门”渐渐成了江湖上有名医家，此山也得名“青囊山”。

男人在山脚绕了一圈，找到上山去的石阶后便很快离开，留下一匹黑马默默啃食草植。

在成钰飞身落地之前，空气中惟有黑马原地走动以及草被扯断的细微声响。

成钰走上前去轻轻抚摸一把这匹黑马，它温顺地用头蹭了蹭成钰的手。

她忽然有些心软，便把原先刺向马颈的利剑转去割断缰绳，将马牵去躲在隐秘的树丛中，自己则归回原位，伺机而动。

青囊山顶，穿过一座木制牌坊，再跨上几阶石梯，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庭院，青石铺就的地板，四方皆是排列整齐的竹架，里面有几位身着淡绿青衫的男女，皆在忙碌煎药。

男人高呼一声，道明来由，双手呈上拜帖，一时间竟无人理会，还是一名冷面女子放下手中的药材，稳步朝他走来，微微欠身：“抱歉，家师前几日北上行医去了。”

“可还有别的郎中吗？”

“留下的都是师傅的弟子，恐医术不精，误了太守病情。”

男人急得绕过阮茵陈，进了院子里探看，最后不顾对方阻拦，抓住一个正在炮制药材的清瘦男子。“那他呢？就他一个男的，想必医术得是你们老门主亲传吧？”

郎中们都未曾料到这人如此蛮横无理，除了被抓着的阮寻骨和被问话的阮茵陈，其余人都退得远远的。

阮茵陈眉目清冷，气质出尘，周身萦绕着一股好似山崩地裂视为鸿毛洒落的冷静。

她面色如常，回复对方：“他是个哑巴。”

果然只一句话就让对方松了手。阮寻骨起身整顿衣裳，再朝男人拱手行礼，正欲走，又被阻止了。

“小姑娘，老门主的徒弟，不会都是像你一样的女子吧？”

角落里传来了一声不服气的声音：“女子怎么了？不一样行医救人吗？茵陈师姐的医术和大师兄不分伯仲呢！”

“大师兄？”男人捕捉到自己想要的消息。“我知道阮老门主外出行医的规矩，他会留个管事的在阮门坐镇，敢问这位大师兄在哪儿呢？”

半晌无人应答，这人清了清嗓子，负手挺立，高声吆喝道：“各位行的是华佗仲景的救命本事，我钟连请你们大师兄南下荆州去医治太守，届时我家太守定当重谢！”

看钟连格外坚持，阮寻骨不愿见师妹们为难，故上前行礼，指了指自己。

“他是？”钟连不敢置信地回头询问阮茵陈。

阮茵陈微微蹙眉，随即比划了几个动作询问阮寻骨，最后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她才收回手，端庄得体地放在腹前。

“他是师傅的首徒，名寻骨，现愿随你去荆州医治太守。”

“呵呵，他是个哑巴，到时候……”

“虽说不了话，但写得了字。”

“这样吧，”钟连从钱袋里掏出一小块银锭，丢给阮茵陈。“你也跟着去，你能跟他交流，这路上可少不了你。”

阮茵陈眉毛丝都不带动一下，直接冷着脸把银锭放在旁边的竹架上，转身离开。

钟连笑脸僵住，又去咄咄逼问其他女孩子谁能跟阮寻骨交流。

小师妹们长年累月待在山上，哪晓得山下人的脾气这般阴晴不定，当即吓得实话实说：“只有她！只有她愿意理会大师兄！”

阮寻骨见事态不妙，顾不上平常的儒雅作风，冲到阮茵陈面前，比划着求她。

茵陈看懂了，他说，这些官家一向呼风唤雨，要什么必须到手。他们只是一介草民，纵使有个江湖名号傍身，那也是阮川柏老门主的，不是他们的。况且荆州太守可是当朝中书令的弟弟。

阮茵陈神情一动，十年了，自是子荫父业，“中书令”仍是他们太原王氏一族的。

荆州太守竟是他。

“阮姑娘，”钟连扯起阮寻骨的袖子，把他从茵陈跟前跩开，笑嘻嘻的，“好话我只说一遍。”

茵陈颔首应了声好，谁也不知，她平静的面下是怎样的汹涌波涛，众人只看到，平时冷傲如霜的师姐向强权低了头。

钟连笑吟吟地跟着两个郎中下了山，说好他先带阮寻骨骑马去附近的州县里备辆马车，再来接阮茵陈。

然而到了山脚，众人只见空空如也。钟连警惕拔出剑，对着空气怒吼：“谁？出来！”

成钰拉上面罩，飞身而下，落在钟连身后偷袭刺去，一来一往间，轻松废掉他拿剑的手。

随后成钰轻盈跃起，看似逃跑，实则在空中翻身旋转之际偷放暗器，一排精巧细小的飞镖就这样朝着茵陈和寻骨疾速飞去。

看似文静瘦弱的阮茵陈目光坚定，跨步向前，一手将阮寻骨护在身后，一手拔下银簪，手指在上面轻轻拨动，银簪顷刻间化作一根七寸利刺。

她纤细白净的素手快速在空中挥舞几下，三个飞镖应声落地，余下两个她带着阮寻骨连退几步，敏捷躲闪，竟毫发未伤。

成钰不得不再次回来，杀气腾腾地冲向阮茵陈。

阮寻骨连忙掏出药粉朝面前的黑衣束髻女子洒去。成钰猝不及防被迷了眼睛，待恢复过来，阮茵陈已经拉着寻骨跑远。

“你往东北跑，快！去琅琊山求救，我断后！”阮茵陈只恨钟连不倒在离自己近一点的地方，不然手里还能有柄剑。

阮寻骨因是哑巴，没有客套的余地，拼了命就往琅琊山跑。

成钰方才见茵陈功夫不赖，又和阮寻骨着一样的淡绿青衫，只当她是用来迷惑外人的杀手，故不与她正面交锋，一心一意地追逐阮寻骨，伺机出手。

阮茵陈聪慧，看出了成钰的目标不在自己，便减缓脚步，故意落后，有样学样地躲在树后偷袭。

成钰轻功了得，被阮茵陈扎破后肩只需轻轻腾空翻身一转，就挣脱出来。

她怜香惜玉，仅用剑柄打退阮茵陈，夺过那根七寸长簪，用力往前一掷，想要扎透阮寻骨的心脏。可惜成钰被茵陈伤了左肩，使出的力气是平日七成，长簪直直飞偏，穿透对方飘扬的长衫，钉在一旁的松木上。

谯州之一带多山，山与山之间未有多远。

过了青囊山往深处走，即江湖各大名门的地盘，不比青囊山那处孤寂冷清。

很快现身一个红衣小孩救下阮寻骨，她横刀冲向成钰。“来者何人？伤我江湖医家，真是歹毒！”

成钰转身回望，欲擒住阮茵陈做人质，却未尝寻见她身影。红衣女孩对她又是紧紧相逼，成钰只好咬牙迎战。

刀剑相逢，一招一式炸出星火，碰响吟啸。成钰惊觉自己功力和对方不相上下，伤口也使得手臂疼痛异常，快要抵挡不住。

“这位郎中先生，你快快上山，求秀逸阁的人来捉住这贼女。你同她们说，我乃空青山庄的赵熹娓，她们一定会来的。”

“空青山庄”乃如今江湖第一门派，成钰不敢以命相搏，连出几招虚架势，把赵熹娓唬住，趁空溜之大吉。

阮寻骨并未上山，他是个哑巴，怎么上山出声求救。万幸遇见赵庄主的外孙女，把这歹徒吓走了。他擦擦汗，庆幸爬起身，寻找着同门师妹。

赵熹娓身着束袖红衣，梳着高高的垂辫，红丝带系在头上一根随风飘扬，辫进发里又一根，发梢还有两颗小金铃铛，似主人那般灵动娇俏。

“郎中先生，没事吧？”

阮寻骨理一理身上的枯枝烂草，再向赵熹娓行大礼拜谢救命之恩，最后挑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写下几个大字：妹，茵陈，失踪于青囊山。

“呀，那我陪你找。不行不行，我怕再遇到贼人，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郎中先生，你在此等我片刻，我去空青山庄找我大师兄来！”

阮寻骨感激不尽，对这个个头只有他肩膀高的小姑娘拜了又拜。

青囊山脚，阮茵陈长发松散，狼狈地冲到钟连身边，翻出之前被他们丢下的药盒，熟练地为钟连包扎起来。

原本奄奄一息的男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阮茵陈神色冷峻，出声喝止：“她挑断了你手筋，纵使华佗在世亦无法恢复原状。我先帮你止血，保你一命。”

之前在山上颐指气使的男人呜呜噎噎地说：“好……谢谢阮姑娘，之前得罪你了，是钟某不对，钟某该死。”

“我是大夫，践济世救人之行，怀医家百草之心。只要是伤者，我都会救的。”

茵陈说着，忽然一怔。医者行医，不分病患高低贵贱，可如果患者是王悃呢？仇人又该救吗？

阮茵陈思绪有些飘忽，她强行定心，冷漠道：“你如今须得再休养两天，荆州之行……”

“我不打紧，我家太守要紧，待你包扎好了，我就去……”

“不急，这些事，让我们去办也可以。”

这边阮寻骨带着赵熹娓、赵恒原路返回青囊山，正巧碰到跪地救人的阮茵陈。

阮寻骨见师妹无碍，大喜，小跑至她身边，兴奋地用手述说刚才惊心动魄的情形。

阮茵陈见他表达完毕，也只是淡淡点头，说：“嗯，知道了。”

阮寻骨拦住茵陈下一步动作，又问，你中途跑回来了？

茵陈点头。

阮寻骨嗅到一丝不对劲，又比划问，为了救他？

茵陈还是点头。

寻骨奇怪，问，你不是不想去吗？

茵陈淡淡一笑，说道：“你不要动摇我的决定了。”话说完，就把阮寻骨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拂掉。

阮门上的医者都是孤儿。阮寻骨见过茵陈是怎么来到阮门的，但并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幸而他聪颖通透，回想起他们之间不多的对话，忽然明白了荆州太守的王悃，和她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杀他们的女子，也是为了荆州太守而来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文早在21年七月就在晋江发过，写到第九章就没思绪坑了，后面删除注销。今年重拾，于是重新在晋江上更新。肯定不会再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