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成钰跋山涉水回到建康宫的那日，新年已经过去了。

江南迎春，无雨雪霏霏，只泠风清阳，成钰行动迟缓地走在回含章殿的小路上，两侧檐牙高啄，阳光偶尔穿过罅隙，打在她的身上，可她只觉得彻骨寒冷。

血蛊彻底拔除，连带着她的精魂气血一并带走，徒留空空躯壳一副，凉风穿堂而过，都能在其中磕磕碰碰，留下空荡的狼藉残片。

如今的玉娘，是连最普通的宫人也不如，没有了做活的气力，思绪反应也迟缓许多。

症状初现时，阮茵陈便时时刻刻盯紧了成钰，怕她有随时轻生了结的念头。然成钰倔强而顽强地活着，一如此刻她仰首伸眉小步走在建康宫西南角的小道上，在一无所有，前程未明的时候，她依旧选择挺直腰板，泰然自若地面世众生。

或许在外人眼中，成钰常常一副了无生气、怨念重重的模样，只有她知道，自己从小命途多舛，时运不济，活到十六七岁的年纪，凭得便是一颗强大的心，心化解了一切苦难折磨，裹挟着它们一起走下去。

成钰不会觉得累，因为她对未来莫名有着信心。这副凄沧悲怨的皮囊之下，深深掩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盲目乐观——也即是她此刻还吊着一口气的原因所在。

也许是建康宫早年弥漫的尚佛之风，轮回因果让她听去了不少，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成钰坚信自己会走到痛苦的尽头，迎来新生。而今花样层出的痛与苦，皆是在新生莅临之前的修炼。

她为着还没品味过甘甜滋味奔波不息，偶尔也会闪过无数遍的伤悲思绪——倘若有朝一日自己终于尝到了那口甜，或许便会不待分毫片刻地去赴死，因为毫无留恋了。

玉娘从侧门进入含章殿，先是回居所换上宫婢的新衣服，再返回殿内。走至正院，入目即是一众新面孔，唯有殿中孔武有力的左卫将军桓铖与病弱缠身的小太子谢曙看起来熟稔亲切些。

玉娘与他们将近期月未见，那段时日她在外走险求生，现下回来反而有股回家的熟悉安心感，连带着桓铖都看顺眼了。

小太子咳疾未愈，身侧的宫女们又不曾给他递手炉大氅，只看他神情恹恹从殿内移步后方，往竹林亭的方向去了，连他最爱的桓铖也不带搭理。

站在角落的成钰先是望见了案几上精致的漆盒，內里盛着些宫内不曾有的样式，又瞥了眼对着小太子束手无策的桓铖，当即猜到小太子这般折腾的原因。

她叹气摇头，忍不住出声嘱咐道：“殿下，今日虽有日头，然再温和，时日一久，也是会冷的。”

谢曙闻声回首，怔愣片刻后遂喜笑颜开地朝她走来。“玉娘回来了！好呀，玉娘你可算晓得回来了！”他一如往常地伸手扶起成钰，在触摸到对方双手之际，不由得疑问出声：“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冰？雪朱，拿件厚衣服来。”

成钰望着同自己一样惨白病癯的面孔，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笑淡淡道：“殿下身子才最要紧，婢子不在，就没人晓得给殿下添衣了么？”

谢曙无奈地摆摆手，继而落下搭在成钰衣袖上，虚虚使劲往内一带，成钰便识趣地跟着他往里走。

“皇后娘娘支使了些她宫里的媵人来本宫这里做事，皆是新人，本宫使唤不惯。淡锦遣就公主府，身边老人除了你，遂止雪朱了。”

雪朱递给玉娘一件大氅，边角被火燎毁了，不然也不会拿给她用。

“皇后娘娘亲自让淡锦姐姐去的，雪朱不比淡锦姐姐细心，这之后殿下的一切喜好、东宫的规矩，都指着淡锦姐姐教未来太子妃呢。”

“多嘴，下去。”

谢曙简直反常，平时雪朱若敢这般当他的面嚼舌头，他早气得摔碟砸碗。成钰才不相信士别三日，他能令自己刮目相待。

除非，他默认雪朱说这些话，但怎么可能只说给自己听呢？她一介贱婢而已。

玉娘先行跪谢过小太子的恩赐厚衣，艰难起身后，悄悄瞥了眼身旁沉默不语，面色不善的桓铖。

难道连左卫将军也是才得知将娶太子妃的消息？她到底先按下不表，只接过太子的话头，问道：“怎的？哪位长公主要她？”

谢曙神色不佳，成钰便一一在心中推测猜想，最后得出结论：“莫非是新安长公主么？新安长公主的千金，王太宰之女，也是右军将军的嫡孙。听闻其工于书法，警慧孝纯，陛下与皇后娘娘应是择她为殿下良配。”

“知我者，玉娘也。语不必多言，你自己便知晓十分□□。”谢曙说罢，还横了桓铖一眼。

成钰了然，这是陛下皇后指婚，桓铖消息不灵通，提糕点来看他意外听闻此事一二，不追问又不清楚，若追问又恐惹得太子不快，于是此番僵持着，暗自别扭闹矛盾呢。

一行人跟随着谢曙的脚步拥至竹林深亭，小太子嫌烦，遣散众奴仆，只留下成钰同桓铖。冰雪初停，冷风凛冽，积雪层层落在树根前，庭园中泛起一阵竹音，久久不息。

桓铖犹犹豫豫道：“此地林深寒湿，太子殿下不宜在外久留。”

谢曙未置一词，只是侧身拿起手炉，又拢紧身上的毛领披风，继续沉默地看院内竹雪。好似在用行动告诉桓铖：本宫不冷。

“殿下……”

“桓将军，你听。”往日那清脆的童音里带了几分有如成人的清冷淡然。

桓铖不好问“听什么”，更不好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遂偷偷向成钰投去求助的视线，成钰思索片刻，学着哑巴阮寻骨比起了令人费解的手势。桓铖腹诽玉娘何时这般不靠谱起来，白了她一眼后也开始了沉默。

“没听见吗？雪落的声音。”

“回殿下，今日无雪。且落地的又非石头，怎会有声音……”

“玉娘，你说，没有吗？”

“积雪压竹弯，弯到极致，雪便落地有声了。”成钰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今岁瑞雪丰年，除夕玉娘不在，不曾看见落雪纷纷覆满了建康宫，一派清宁雅致的好景象。本宫听了一整夜的雪落声，心里只想着一人。本宫想，若今后每年有人陪着本宫听这宫城雪落便好了。”

成钰第一次感受到直面情爱的羞臊，她脚趾抓地，余光乱瞟，从天上竹叶看到地下石头，心中默念清心咒，强迫自己别去听那些肉麻话。

那本清心咒是阮茵陈临别前从阮门药典中翻出赠她说是修炼到位了，她身上的损伤便可痊愈，此后再习得功夫也是行的。

“不会了，你不会了。本宫时常忧心父皇会为本宫指婚哪家世家贵女，却不料，他是先赐婚予你。”

“殿下……臣，有罪。”

“是，你是有罪，罪在顺势而为，不为自己，为我抗争一下！”

成钰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打断谢曙的失控。“殿下慎言。”

小太子阴郁的眼神又移至她身上，眸光中似夹带着希望与恳求。“玉娘，你都听到了，你这么聪慧机灵，你一定有法子的，对不对？就像之前清音台那样，帮帮我们，好不好？”

成钰汗颜，深深叹口气才问：“怎么会忽然给桓将军赐婚，又为殿下指婚？”

两人神色各异，看起来隐瞒了最重要之事。成钰也不好多问，只道：“为殿下指婚，一则是年岁已到，二则便是陛下认可殿下仁善弘德，意将大晋将来托付于殿下呐。

“私下向殿下、桓将军说句大逆不道之言，丹阳王不日便要出宫践行祈福之言，建康宫内无人与殿下争储君之位。再过个三年五载，这江山便是殿下您的了，届时想要谁久伴君侧不行？何须囿于眼前？桓将军也是，当专心谋权升高位，日后也好护肝殿下。婢子狂悖，请殿下责罚。”

“你说得对！是本宫焦急失了分寸了。今后，对！来日方长，阿铖哥哥，我们不惧嫁娶之事。”谢曙转阴为晴，面色喜悦地吩咐玉娘退下。

成钰才不想看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卿卿我我，拖着跪僵硬了的腿，恨不得快快跑开。

待回到寓所，她忙缩在炭盆侧取暖，同寝的雪朱坐在床前冷眼瞧她，笑道：“你怎么回家给你阿娘收殓一趟，回来像是被寒鬼附身了似的。又是要披大氅，又是要抱着炭盆子烤。”

成钰颔首，“是呀，我为人忤逆不孝，她老人家怨气重，白日里压我背上，吸我精魄，入了夜就爱四处游荡。你可得小心了，别犯贱惹得她老人家不快。”

“你！招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回来，怎敢与我同住。不行，你出去，真晦气！”

“当初是我与淡锦同住，这之后我走了，淡锦去了公主府，我猜你是不想同那些新人挤作一团，才来霸占这间屋子吧。殿下心好，我可不是庙里的观音，能容你胡作非为。”

“成玉娘，你好大的威风！”雪朱性子骄纵跋扈，说不过就想打。

成钰不躲不避，迎面冷冷盯她。雪朱忽然记起年前清音台那场事变，芳碧被一刀毙命，淡锦差点给毒死，唯有玉娘，生生替太子殿下挨了好几刀。人人都说是桓铖将军威武，杀了所有贼人。

雪朱不傻，能从那伙叛贼手里活下来的，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雪朱收回了巴掌，但面上狐疑不减。玉娘如今面无血色，弱柳扶风的，起身落座不似从前那般游刃有余。

她谨慎地试探道：“你莫不是病了吧？”

“许久未吃了，你去小厨房替我那些吃的。伺候好了，我再考虑要不要留你在此处。”

成钰心里有过慌乱，她也害怕被不知轻重的雪朱撞破自己武功尽失，体弱多病的真相。很快她便稳住心神，她笃定雪朱不敢造次，遂装出从前从容沉稳的姿态，唬住一时，再寻个时机将她踢出去，自己便能独身修炼，不受干扰了。

“哼，我是看在你病得要死了的份上才替你去的。”

小厨房不远，在含章殿受过成钰庇护的小宫女不少，一听是玉姑姑要的，便让雪朱带回来许多温热吃食。

“谢了。”成钰接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出了宫里，外面是连粗茶淡饭也不轻易寻到。这半月逃亡路上，她是靠着冷掉的粗饼才没饿死。

雪朱瞧着她的吃相，面上露出鄙夷的嗤笑。成钰不爱说话，雪朱却不然，仅过一会儿，她便失忆一般，跟玉娘拉起话来。“殿下之前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玉娘神色淡淡，继续咬了一口肉饼。“我不觉得应该是我先向你说，反倒是你……若是知道殿下与桓将军此前有闹出过什么大事，应当与我一说。”

“真奇了，你人不在这，事情倒清楚得很呐。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吗？”

“他们的事让陛下知晓了？”雪朱得意地点头，玉娘蹙眉道：“怎么发现的？”

“那就要从除夕宫宴上说起了。我说了这个，你就要一字不漏地告诉我，殿下之前同你说了什么。”

成钰笑笑应下，伸手示意对方开始她那精彩绝伦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