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礼的酒吧叫“Before bedtime”，略微幽暗，慵懒，寓意将所有快乐的、烦恼的情绪，在睡前全部释放掉。

后厨空间很大，一应设备齐全，负责简餐、水果拼盘、经典小吃，由尹桢一人全权负责。

穿上工作服洗好手，尹桢开始忙碌，水果、凉菜、卤味、捞汁海鲜、冷锅串串、炸货，准备好后分门别类放入冰箱，随点随取随炸。

“叮，来单了。两个果盘、三份小吃拼盘、烤农场小春鸡。”

服务员小金是一名大二学生，长着一对厚嘴唇，话却多得很，每次送单，总要停下来八卦几句。

“哇塞，来了位超级帅哥！”

“有多帅？”

尹桢从冰箱拿出腌制好的春鸡放入烤盘，胡萝卜、土豆、洋葱切碎拌上胡椒粉、油和盐，一部分摆盘，一部分塞入春鸡肚子，推入烤箱。

小金躬着背，趴在大理石台面上，说：“宛转蛾眉、猿臂蜂腰、鹤立鸡群。”

摁开电炸锅按钮，等待油温一点点上升，尹桢嘴角微扬，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人面兽身的妖怪？”

“怎么可能！”小金拍了照片，把手机放台面上推过去，“看，像不像大明星？”

尹桢偏头扫一眼，幽暗灯光下，男人五官立体，如刀刻般俊美，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熨帖的定制衬衫和手腕上的名表，使他看起来气质非凡。

是方春晖。

“人模狗样！”

尹桢评价道。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特意，心里隐隐有些忐忑，手一抖，多倒了几十根薯条进油锅。

小金表情有一瞬错愕，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又见他表情嫌恶，疑惑道：“尹哥，认识啊？”

“不认识！”尹桢否认道，“单纯看不惯长得像棍子的人。”

小金瞪大了眼，争辩道：“屁股上有肉啊，哪里像棍子？！”

尹桢没说话，用筷子翻动薯条、芝士球、洋葱圈，装没听见。

领班在外面叫小金，小金缩了下脖子，摆摆手招待客人去了。

尹桢将炸好的小吃捞出来，晾一两分钟，再倒进油锅复炸一次，然后沥干油装盘。

小金掐着点进来端走，不一会儿，烤春鸡和水果拼盘弄好，也被端走。

尹桢擦干净台面，开始准备下一张小吃单。

到十点以后，叫主食的小吃单就没多少了，大多是水果拼盘。

尹桢清闲下来，坐下后，他手撑着额头发愁，不知道要怎么解决尹洪偷盗受贿的问题。

突然，他灵光一闪，或许可以去求求那位法官，如果对方网开一面不予追究的话，事情就解决了一半。

正这样想着，尹桢手机响了。

他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陌生号码：到三包厢。方春晖。】

尹桢呼吸一窒，不是巧合，是特意，方春晖不仅知道他工作的地方，还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十年间，尹桢定期收到方春晖的信，方春晖在信里骂他是不要脸的丑八怪、是穷死鬼投胎、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是欠拍的黄瓜、是欠锤的核桃、是欠踹的摩托……还有各种不堪入目的咒语，恶劣至极。

尹桢不想花心思理会，看过就当屁放掉了，直到第七年，实在忍无可忍，回了一个“滚”字。

方春晖回复说“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之后，再收到方春晖的信，尹桢一次也没拆开过，直接撕碎了扔进垃圾桶。

尹桢把信息删了，把方春晖的号码拉进黑名单，他猜方春晖叫他去包厢，肯定是想羞辱他，他吃多了才凑上去给自己找罪受。

趁现在没有小吃单，尹桢去厕所放水，出来时，被小金拉住。

小金眨巴眼：“尹哥，你不诚实哦！”

尹桢不解：“什么？”

“三包厢的超级帅哥，叫你上去呢。”小金问，“他是你的谁啊？”

尹桢头疼不已：“……没谁。我很忙，不去。”

尹桢往后厨走，小金在他身后说：“他说你不上去，他就下来找你！你还是去看看吧！”

台面上放了两张小吃单，各要一份水果拼盘。

尹桢从冰箱拿出食材，切块摆盘做造型，然后交给小金。

方春晖先给他发消息，再让小金来传话，以这样的架势，尹桢猜想，他如果不上去，方春晖真的会下来。

以方春晖的疯子特性，尹桢担心对方会透他的老底。虽说靠劳动赚钱，跟坐没坐牢没关系，但总归是黑历史，越少人知道越好。

尹桢犹豫片刻，决定上去看看，他跟小金打了声招呼，然后踩着旋转楼梯上二楼。

空气中弥漫着烟酒的味道，音乐鼓噪，几乎要震破耳膜，越靠近三包厢，尹桢的脚步越轻缓。

包厢门虚掩，尹桢数着自己的呼吸站定，他左右看看，见没人，就将门缝再推开一些，眯眼看进去。

方春晖靠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拿着酒杯，正和对面的男人讲话。

霓虹灯光照耀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距离较远，又充斥着音乐，只能看见嘴唇张合，两人具体说着什么，听不清楚。

尹桢视线从方春晖脸上扫过，落在他对面的男人脸上，这个男人尹桢认识，是十年前审判他的三个法官中的其中一个，也是尹洪贿赂的那个，叫成兵。

尹桢明白了，方春晖猜到他会找成兵求情，先他一步把人约出来，又故意让他看到这一幕，既打消他的幻想，又给他示了威。

实在可恶！

只见，方春晖和成兵同时站起来，微笑着握手。

尹桢气得差点咬到舌头，他不死心，第二天到法院找成兵，可他在楼下等了一整天，连成兵的影子也没见着，问一圈才知道，原来成兵正在休年假，为期一周。

哪有这么巧的事，刚好在这个时间点休年假，很明显，对方是在躲他。

尹桢试图从服务台问出成兵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想再挣扎一下，工作人员却以不便透露私人信息为由拒绝了他。

晚上上班，尹桢一直在思考，还能从哪个方面入手，想到凌晨两点下班，他也没想出对策。

尹桢郁闷地往家走，越想越气愤，真想把方春晖按到地上揍死。

他甚至暴躁地想，不如带尹洪逃吧，可他又理智地知道，尹洪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颠沛流离，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想着想着，尹桢已经走到家门口，进门后开灯，然后，他风中凌乱了。

井井有条的客厅，被捣得一团糟，椅子横七竖八、沙发歪斜、抽屉大开……

尹桢深吸几口长气，走进卧室，被子被掀翻在地、衣物凌乱地到处洒着……

他拉开衣柜底下的抽屉，银行卡、户口本、身份证全都不见了。

尹桢心跳到嗓子眼，掏出手机报警，刚讲两句话，偶一低头，视线瞥到脚边的A4纸。

纸上打印着：你逃不掉！

无需报警，小偷已经自报家门，是疯子方春晖。

尹桢对着手机说了声“不好意思，打错了”，然后摁了挂断键。

他气得火冒三丈，把方春晖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拨过去。

此刻是凌晨两点半，方春晖却接得很快，像是特意在等他的电话，这让尹桢更加恼火，他骂道：“你他妈怎么不去死啊！？”

方春晖冷呵一声，不紧不慢道：“你都没死，我怎么好意思死！”

尹桢：“你以为拿走身份证和户口本，我就走不了是吧，你想多了，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走。你拿了也没用！”

方春晖：“那你走啊！现在走，我替你好好照顾你爸！”

尹桢手掌撑着桌沿，手指用力到发白，他说：“你别嚣张！私闯民宅加偷盗，你让我爸坐牢，我也让你坐牢！”

“让我坐牢，你得有那个本事！”方春晖说，“我们方家的律师团队你领教过，你觉得，他们会败给你这个有前科的杀人犯？！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尹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确，真的硬碰硬，他绝无胜算，再说，银行卡里的金额和尹洪盗取的金额相差十万八千里，案件的定性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

见他迟迟不吱声，方春晖又说：“温馨提示，还剩两天。”

尹桢捏了捏眉心，沉默地挂断电话。他已经被方春晖逼到绝境，除了接受，好像没有别的办法。

他浑浑噩噩地思考了一天一夜，做足思想准备，用奔赴万箭穿心烈火焚身的悲壮心情给方春晖拨去电话：“我同意去'浪淘沙'当管家。”

“聪明！”

方春晖语带笑意，尹桢想象了一下，对方的尾巴肯定翘到外太空去了。

尹桢问：“期限？”

方春晖：“一年。”

尹桢以为方春晖会狮子大开口，说个五年八年的，他心里已经想好对应的说辞，没想到对方只提出一年的期限。

不过，转念一想，也说得通。方春晖那么恨他，估计把所有报复手段使完，也就不愿再看见他了。

尹桢：“我要签合同。”

方春晖：“可以。

尹桢又是一惊，他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快，试着问一句：“合同内容……”

方春晖打断他：“我来拟。等会发你。”

电话刚挂断，尹桢就收到方春晖发过来的微信好友申请，他磨蹭几分钟，点同意。

方春晖的微信头像是一丛蚕豆苗，网名叫“从头酷到脚”。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尹桢无语了几秒，丢下手机进卫生间洗澡，平时十分钟就能完成的事，愣是耗费了接近一个小时。

又慢吞吞地把脏衣服洗了晾好，等再回到卧室，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方春晖会发来怎样的合同条款呢，会有特别特别多难以做到的事吧？！

尹桢心神不宁地拿起手机，摩挲屏幕好一会儿，才咬着后牙槽绷着神经解锁，点开微信。

方春晖于一个小时前给他发来合同，尹桢紧张得手心冒了汗。

点开文档，他仔细从头看到尾，除了工资用“私密文件”抵消外，就是一份普通的管家雇佣合同，八小时无休，招待客人、照料贵重物品、维护别墅安全、收发快递、负责主人三餐以及别墅内外卫生等。

就在他以为想岔了，松出一口气时，发现下面还有一个附则：乙方在执行原合同的服务基础上，承诺完成以下需求。

1、为甲方讲睡前故事；

2、用温柔的歌声叫甲方起床；

3、给甲方按摩，次数随甲方需要而定。

尹桢：“……”

没有难以做到的条款，可是……这合同也太诡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