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们看到这人进来，全都高兴地叫着:“明镜师兄！”

明镜将铜盆放在桌子上，看向小沙弥们，一眼过去便了然他们的纠结，说道:“这里有我，渡清，带师弟们出去吧。”

这下小光头们可高兴了，他们本就是路过，瞧见屋里没人，那半死不活的九皇子一人躺在床上，不免有些担心，这才进屋看看。

谁知忙没帮上，还被刚醒的九殿下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又不能丢下他跑掉，又无人敢走近他，正苦恼呢。

有了明镜这句话，小和尚们简直如蒙大赦，领头的渡清连忙应下，招呼着一行人出去。

屋内就剩下赵祈和明镜，明镜弯腰去打湿帕子，转身却看见赵祈一脸敌意地盯着自己。

明镜觉得那眼神有些眼熟，一时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但却并没有让他觉得有被冒犯。反而是对赵祈平白生出一抹熟悉。

“贵人醒了？贫僧法号明镜，是来照顾贵人的。”大约是觉得赵祈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同师弟们一般，就习惯性像师弟们那样对赵祈，轻笑一声，言语中尽是温柔。

赵祈却越听越不舒服，他很想开口叫他不要称自己贵人，想叫他出去，更想叫那些沙弥不要再一大堆人乌泱泱地像看把戏似的进来看他。

可他张口才发现喉咙干得厉害，说不出话，索性也就懒得开口了。只是看着明镜行礼，介绍自己，又看着明镜拿着打湿好的帕子朝自己走过来。

明镜走到床边弯下腰时，赵祈向后躲了一下。

这是个让他完全陌生的环境，他本能地防备和排斥着每一个人。

明镜见状一楞，随即开口道:“贵人莫怕，贫僧只是想为贵人擦擦汗，贵人受了寒，早晨上山时就发烧了，发了一天的汗这才好些。嗯……我刚刚也一直在的，只是出去换了下水。”

不知为何，明镜越温柔，赵祈就越想离他远点，他以前没接触过这一类人。

两人僵持着，最后还是明镜先开口:“我先扶贵人起来吧，虽然坐起身可能会有些难受，但是我看贵人额头多汗，恐怕里衣也都湿透了，得换下来，不然恐再受了凉。”

听了这话赵祈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本想自己撑起来发现两条手臂疼得使不上力，只能强忍着不适让面前这个人帮忙。

由着明镜将自己扶坐起来后赵祈盯着两条胳膊怔怔地想着，母亲以前活着，也是这样吗？无奈又可悲地接受着残废的自己。

自己会有痊愈的那天，母亲却至死都没有。

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是干净的，衣服也是，只是因为伤口还未包扎的缘故，有些血水渗出来。

明镜将帕子贴近赵祈的额头，轻声说道:“贵人还在发汗，怕汗捂着伤口难受，等晚些贵人好了，贫僧再为贵人包扎，好不好？”

赵祈皱了皱眉头，不置可否。

明镜见他这模样，笑了笑，将帕子放回水盆折回来手搭在赵祈肩上。赵祈也不顾伤口，反应迅速地躲开了，仍是一脸警惕地看着明镜。

明镜指了指自己身上:“贵人，得换衣服。”

赵祈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被汗打湿的衣服，思索着面前这个和尚想来也不会对他怎样，脸色才略缓和些。

明镜知道，这是应允了，上前小心替赵祈脱下被汗浸湿的里衣。

衣服脱下牵扯到伤口的时候，赵祈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真疼，哪儿都疼，本就浑身没几块好肉，被汗水一泡，伤口黏上衣服更疼了。

明镜看着小少年身上随处可见的是淤青和鞭痕，眼中满是不忍。

但赵祈却除了疼得皱起眉心的，没更多的话。他太疼了，所有的力气都用去抓紧身下的被褥，防止自己疼得叫出声了，没有多余力气拿来说话。

换好衣服，明镜转身瞬间，这次赵祈主动伸手拉住他衣角，四目相对间还未开口，明镜就对他说:“我这就去给贵人倒水。”

这回轮到赵祈一愣了，他没想到这个人能这么清楚地理解他想要什么。

水被明镜双手递到赵祈手中时，赵祈撇了眼明镜，便接过茶杯低头去喝水。

还好，杯中的水并不冰冷，是热的。

赵祈抬眼，瞥见窗边那树梅花，黄昏的阳光在这个时候撒在了一朵角落里的梅花上。那朵梅花所在的位置，其他时辰里是见不到光的，偏偏在黄昏时，其他梅花都不稀罕这点温暖时，光落在了它身上。

赵祈的眉目皱了皱，又喝了一口明镜给的热水。

好容易等他烧退下，明镜端着药进来时发现，赵祈半靠在床塌上盯着桌上的烛。

“贵人莫要一直看着那烛光，对双目不利。”明镜将手中的药放到床边，温声提醒道。

啰嗦，赵祈心想，闭上眼睛不想听明镜念叨，和尚都这么啰嗦么？

其实平心而论，明镜不是个多事和尚，只是赵祈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一个人的声音在耳边说着不同的话重复这么多次了。

他没有开口理会明镜，只是睁眼后将目光从烛火挪到了明镜身上。

明镜将药钵里的药膏又研了研，说道:“这药是以前师父云游时带回来的，听说是奇药，能让伤好得快些。”说着动手去替赵祈褪衣。

赵祈低头声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不过这次他没有躲，只是顺从地让明镜帮忙上药。

当伤口再次暴露在明镜眼前时，明镜眼里仍是掩盖不住的悲恸，不由自主地开口念道:“阿弥陀佛……。”

明镜的动作很轻，像是生怕弄疼他，那药膏敷在伤口上时，赵祈只觉阵阵凉意，不由打了两个寒颤。结果明镜却估计是误以为他疼，轻轻俯身往他还没敷上药的伤口上吹着气，凉丝丝的，确实也舒服:“贵人莫怕。”

赵祈在心里白了这个光头和尚一眼，自己虽年岁比不上他，但也是从天牢里活着出来的人，怎么他就偏觉得自己是个什么都怕的黄口小儿。

想是这样想，可吹在伤口上的阵阵轻风也确实有效，起码让火燎似的伤口没那么疼了。

上身上好药，该是下半身了。

赵祈是防备一切不足以让他信任的人不假，但他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明镜帮他上药，所以他不会为难这个和尚。

还在思考怎么样让明镜别为了给自己上药把腰拧得难受时，赵祈看见明镜撩了一把僧袍，单膝跪在床边。

“贵人把脚放在贫僧膝上吧，贫僧为贵人敷药。”明镜抬头看着赵祈说道。

赵祈皱了皱眉头，看着明镜，觉得这样不妥，可是对上明镜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赵祈无法，为了让明镜少跪些时候，也只能把两条腿从被子里拿出来。

明镜的手指很修长白皙，许是平日苦修，掌边指腹处布了一层薄茧，右手常年抄经写字的缘故，中指指节处也磨出了一个茧子，这双手并不十分好看。

手腕上还挂着一串佛珠。

那双手轻轻卷起赵祈的裤腿，随即映入眼帘的就是腿上密密麻麻的疤。

明镜抬手，微微轻颤的手似要抚上狰狞的疤，赵祈看着他想，这和尚还真是慈悲为怀，伤又不在他身上，怎么感觉他还痛苦万分的。

良久，明镜抬眼：“贵人莫怕，上了药就不疼了。”

谁怕了，赵祈有些恼怒，他很听不惯这和尚动不动一口一个哄，伤在自己身上，自己还没喊疼呢，用得着他来担惊受怕？

很想开口回他，可当他看到明镜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闪动时，他又硬生生把差点脱口的话憋回去了。

赵祈干脆拧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伤一直延伸到膝盖上才不见踪迹，就这样，赵祈一整个人差不多被明镜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圈。

明镜的手法很好，像是经常替人处理伤口，没有勒着赵祈难受。

“贫僧年岁大些，是师兄，师弟们小时候不小心跌伤了，也是我帮着包扎，手法不佳，希望没让贵人觉得不适。”

赵祈表情淡淡，头轻微地摇了一下。

“那就好，”明镜收拾好起身，走到桌边准备将烛火吹灭时，回头看了一眼赵祈，发现赵祈的目光又盯向这边。本要开口再劝，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对赵祈轻轻一笑：“贵人莫要一直看着烛火，放心，它会一直亮着。”

正是这一句，像是将一颗指尖大小的石子投进赵祈心里那片死寂般的潭水中，几乎刹那，掀起阵阵涟漪。

在明镜快要关上门的时候，赵祈开口叫住了他：“明镜。”

明镜停住，应声回他：“贫僧在的，贵人还有什么需要吗？”

赵祈抓了一把被子，强压住不自然，语气冷淡道：“谢谢你。”

明镜显然是愣了一下的，但他随即又很快地回道：“不必客气，您是贵人。夜要深了，愿您好眠。”

愿您好眠……

“嗯，”赵祈轻声答道。

门被轻轻关上。

赵祈盯着紧闭的门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着微亮的烛光。

他刚刚说了他从进天牢到出来至今的第一句话。

他说了句“明镜，谢谢你。”

当明镜第二次说让他不要盯着烛火看的时候，他本来想告诉明镜，自己没有盯着烛火看，或者说，他看的不是烛火，他只是想看到黑暗里的一点光。那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最想看到的。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像是生怕溜进什么，天牢里是没有烛火的，也没有窗户，唯一的一点光，是来自赵祈所在的那间牢房墙壁上的一条裂缝，那是他唯一能接触到光的地方。尽管只有在光照最强时才能透过裂缝窥见几分，但对赵祈来说，已经很珍贵了。

只有求死之人才不惧黑暗，因为对他们来说，死亡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黑暗。

可赵祈不是，他想做的事还没做完，他还不想死，所以他渴求那一点光，以至于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转向烛台。

可他还没开口，明镜就似乎了然一切，说让他放心，说那烛火会一直亮着。

一直亮着是什么意思，是有一盏光会彻夜为他长明吗？

他突然觉得，这和尚好像也没那么烦人了。

所以他开口叫住了明镜，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