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明镜提灯走近，撞见赵祈眼中还未来得及敛去的森寒。

一瞬间，明镜似乎又看到了刚上山的赵祈。

满身戾气，生人勿近。

初具少年模样的人，又生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最明媚张扬的时候，可现在的赵祈坐在亭前的台阶上，披着一件淡薄的外衣，微束的长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甚至有几缕迷上他的双眼。

但他好像对周围的冷暖没有知觉，在看清来人是明镜后也只是木木地坐在那儿，像是被人抽了魂一般。

赵祈看着明镜走近，没有说话，只是捏紧了手。

“贵人，你的伤还没好，怎么一个人上来？”明镜走到赵祈面前，在赵祈注视的目光中蹲下，“有没有跌了哪儿？”

赵祈看着明镜的眼睛缓缓摇头。

数天的相处下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明镜在一旁嘱咐他，什么多食饭，早安寝。

他很少回话，只是在明镜的话音落地后，看着他。

以前在宫里，三两岁时，母亲还会逗逗他，再后来，母亲越来越没有精力了，只是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分告诉他，不要相信这宫里的任何人，因为没有人会留着真心给他。

宫奴们只会表面恭敬又胆怯地服侍，却又时刻在赵祈的余光处对他露出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

仿佛他是那滴毁了一潭清水的浓墨。

是罪恶之身。

至于那位赵祈本该叫声“父王”的男人，也永远只会用厌恶的眼神对着他。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不过也就在母亲面前闹腾些，但从来没有闯过什么祸，连太子哥哥欺负他，他也从来不还嘴回手。

他也曾哭着把这些告诉母亲。

他本就不该是宫里尊贵的雀，母亲红着眼睛告诉他，他应该在繁华的闹市，在牛羊成群的草原，在狼烟四起的边关，独独不该在四方红墙内。

才三四岁的赵祈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

隐隐约约知道母亲说了他的归处，却不告诉他来处。

在母亲离开后，他才从那些流言蜚语中拼凑出一个可以被称之为真相的故事。

可惜他已经无从求证了。

那个时候赵祈身边只有一个整天念叨“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年近花甲还未娶妻，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叫王闻的少傅。

大抵也是那个时候，赵祈变得像个锯嘴葫芦。

变得不爱说话，不会牵挂，不懂如何回应来自别人的冷暖关切。

明镜大概是天生没脾气，不然应该也会像别人那样，受不了他的冷脸。

这样想着，赵祈又补了句：“没有。”

明镜不动，也没有打算坐到赵祈旁边的打算。

仍旧保持与他视线平视：“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嗯......,是宫里来的那位大人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吗？”

“不是，”赵祈说，“不算。”

“既是如此，我们先回去吧，山上风大，受了凉就不好了，对吧？”明镜说着隔着衣袖牵起赵祈捏紧的那只手，将自己腕上的佛珠挂在他手腕上。

赵祈不解，明镜背过身对他道：“走吧。”

“我能走，”赵祈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明镜。

“山路滑，我们只有一盏灯，我背你，你帮我打灯，好不好？”明镜嘴角噙起一丝笑。

赵祈望着黑黢黢的山路，再看看明镜。

思量片刻后拿起明镜身旁的灯。

在靠近明镜身后时赵祈又停住，他还是不习惯主动靠近别人。

哪怕不是面对面，他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抬起的手似有千斤重，只是轻轻碰到明镜的肩膀，指尖传来的来自他人衣料的触感就让赵祈觉得头皮一麻。

果然不行。

多年不曾无人亲近，他心里有道坎，没那么快迈过去。

赵祈眸光暗了暗：“你在前面，我跟着你。”

明镜转身。

“灯给你，你在我前面，我能看清路。”赵祈把灯笼递过去，顿了一下又跟上一句，“放心。”

明镜起身接过，想摸摸赵祈的头，觉得不妥，还是作罢。

“好，”明镜一笑，隔着衣袖牵起赵祈松开的手。

赵祈怔怔地看着被明镜牵起的手。

右手腕上的佛珠眼看要滑落，赵祈赶紧摊开手接住，将白玉司南佩和佛珠一起攥在手里。

风雪未歇，花和雪仍是向山路方向飘洒，只是这时两人不再是逆着这风雪。

微灯一盏，人影两行。

一前一后的身影远远望去，像是从被花雪簇拥而来。

赵祈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才到他肩膀的和尚，心里像是有些原本分明的丝线被打乱后又重新互相缠绕。

“贵人，我去打盆热水来，”明镜进屋后先是排掉赵祈肩头的落雪，又把碳火蓬好。

坐在床边，碳火燃烧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才将赵祈的思绪从天外拉回来。

摊开手。

是那枚司南佩和佛珠。

许是赵祈捏得太紧了，两者不知何时缠在了一起。

明镜打回水，拧好帕子递给赵祈。

一番洗漱后，明镜才注意到桌上的琴。

“这琴？”明镜伸手放在琴匣上，望向赵祈。

赵祈张了张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帮我收起来吧，等我什么时候能下山了，再找人修。”赵祈说。

明镜修长的手指抚上落了漆的琴身。

“贵人若是放心，就把琴交给我吧，”明镜说道。

“你会斫琴？”

赵祈下意识问道。

明镜抱住琴;“不敢说会，简单的修补略懂些。只要贵人不怕我把琴毁了。”

这自然是谦逊的话，明镜敢开口，说明他是有点技艺在身上的。

“霁月？”明镜翻看着琴，“是这张琴的名字吗？”

赵祈点头。

“‘霁月之明，止水之澄’。贵人倒是给了这琴一个好名字。”明镜将琴放回琴匣。

“不是我取的，这琴原不是我的。”赵祈一颗一颗捏着佛珠。

明镜捏灭了几盏灯芯，转头对赵祈说:“以前不是，以后就是了。贵人，以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灯影摇曳，映着明镜温玉般的眉眼。

那双瑞凤眼中盛着永不干涸的温柔。

这一晚，赵祈久久不能入眠。

他盯着旁边床上枕着右臂睡觉的明镜看了好久，目光在明镜脸上一寸一寸描摹。

像是要就此将明镜的骨骼血肉都看清。

“赵祈！你怎么睡得安稳！大仇未报，我们可都在地下看着你！”

“赵祈！这天下地上就剩你一个人了，你的每一步都得走稳当啊，当心万劫不复，落得跟我们一样死无全尸的下场，哈哈哈哈哈哈……！”

“赵祈！”愤怒的。

“赵祈！”悲伤的。

“赵祈！”无奈的。

赵祈看不清眼前到底有什么，眼睛像是不知被谁蒙了纱布，只有通天的红。

如血般的红。

耳边又是那些鬼魂细碎低沉的哭喊咒骂。

那一双双冰冷刺骨的手像是刚从极寒之地爬出，如镣铐铁锁般攀上他的手脚，掐着他的咽喉，撕扯他的皮肉。

又是这些东西。

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拉着他要往地狱去。

他拼命想挣开，可无论他怎么挣扎，始终无法逃脱。

“贵人？贵人？”明镜一身单衣站在赵祈床前。

他听到赵祈自梦里的喊声，起来一看，赵祈紧闭着眼，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里紧抓着什么。

明镜掰开他的手一看，是自己的那串佛珠和一枚白玉司南佩。

又唤了几声，赵祈还是没醒。

额头都布了一层冷汗了。

明镜伸手用衣袖为赵祈擦去，又把佛珠戴回赵祈手腕上，把司南佩放在赵祈枕头下。

怕他着凉，正要把赵祈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放回被子里，赵祈却突然抓住他的手。

力道之大，像是要把明镜的手给捏碎一般。

明镜以为他醒了，唤了声贵人，低头一看。

那人却仍旧紧闭着双眼，像是不愿睁眼面对到什么。

明镜没有把手抽回来，念了一句“贵人，得罪了”后就干脆把赵祈连人带被抱在怀里。

抱着赵祈的那只手一下一下，轻轻拍在赵祈背上，嘴里念着“婆珊婆演底。”

他在为他禳解噩梦。

这些梦里的赵祈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不知是谁在这不见天日里破开了一点光，让这光照进了他那肮脏又腐烂的梦里。

这光让那些抓着他的手避之不及，痛苦地嘶吼着松开他。

照在他身上却让他犹如新生。

于是他伸手想抓住这点光，却始终抓不住，他只能向那光走近些。

眼前一亮后，赵祈睁眼，发现自己被明镜抱在怀中，自己还紧拽着明镜的一只手。

脑子清明些许后意识到自己抓着明镜的双手用的是什么样的力道。

赶忙松开，双手牵动时觉察到腕上有什么，垂目瞧去，那串一直捏在手里的珠子不知何时挂回了手上。

“贵人你醒了？”明镜看到自己的手被松开，低头问道。

赵祈不敢抬头，只是重新闭上眼睛。

对，他莫名不敢。

这下好了，自己在明镜眼里真的就是个黄口小儿了。

还是个做个噩梦都会把人吵醒的黄口小儿。

明镜看怀里人又没了动静。

也不着急，只是无声用那只快被捏碎的手替赵祈掖了掖被角。

假装没有看到那只摸着佛珠捏在掌中的手。

这一夜，在半真半假中磨过。

晨起时赵祈本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却发现手里只有佛珠，摸过周身，在枕头下发现那枚司南佩。

好了，这下可以确定，那不是梦了。

这下是把人丢下了。

“殿下，”门被推开，“明镜师兄叫我给你送热水。”

渡清进门说道。

不知为何，在看到来人是渡清后，赵祈下意识将那串珠子往被子下藏。

“多谢，明镜……他人呢？”赵祈起身下床，捞起一旁的衣袍穿上。

渡清放下铜盆，说;“明镜师兄做完早课就抱着个不知是什么的匣子往藏经阁去了。哦！他说你昨晚没休息好，叫我别太早吵醒你。殿下，你感觉怎么样？”

赵祈点头;“没事，多谢挂念。你刚刚说，早课？”

“哦，就是晨起劈柴打水，那是我们每日的早课，年纪大些多做些，年纪小些少做些。明镜师兄是大师兄，他每日做的最多，每次做完早课都流一身汗，大雪天的，我都怕他受凉生病。”渡清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怪不得，之前晨起时明镜就是一头汗。

原是这个缘故。

“对了殿下，炉上师兄给你熬了清粥，跟我说你醒了叫我端给你。我去给你端过来。”

渡清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回头对赵祈说。

赵祈看着盆中伤痕结了痂的手有些晃神。

随意乱搭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朵有些败了的腊梅上。

好像是昨天晚上落在他头发上没注意，回来明镜看到帮他摘下来的。

赵祈皱着眉伸出两根手指将花捻起。

小小的一朵，淡淡的黄色，虽已经败了，却仍然有一丝清香。

香味绕上赵祈指尖，赵祈看着，眉头松开，手指却加了力道，慢慢地将腊梅捏碎。

跟着他回来可没什么好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霁月之明，止水之澄。”

出自明代诗人方孝孺《读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