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可惜,对别人来说是佳节,对赵祈来说,只有一轮又一轮的噩梦。
连着十几天的梦魇随着十五的逼近越来越严重。
梦中仍是那些声嘶力竭的鬼魂,攀附在赵祈身上,赵祈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很清楚地知道他们是谁。
“赵祈!你就不该被生下来!你就是个灾星!”
“赵祈!如果你没有出生就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赵祈!你把我们害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好几次赵祈半夜惊醒,都发现自己在明镜怀里。
明镜念着那句赵祈听不懂的咒语,将他从梦魇中拉回来。
望着跳动的烛光,赵祈满脑子都是梦中那些鬼魂的那句去死。
他目光空洞,心里觉得,好像是没有值得牵挂的人了啊,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吧。
可这个念头总是在刚冒出头时,就被明镜拍在后背的手给压回去。
提醒他眼下是人世间,不是地狱。
他还有些事没做完,不能死。
又是明镜。
赵祈在心里叹了口气。
或许,这个人可以相信一下?
豆大的烛光映在赵祈眼睛里,墨黑的双眸低垂,将烛光收敛。
十五这一天,慈恩寺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得了。
香客们拜佛还愿,来来往往,而这些人中,大多都是布衣百姓。
“现在没有什么比菩萨更灵了。”
赵祈从一个香客口中听到这句话。
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
明明还在年里,那老妇人却已经一身破旧衣衫,面容憔悴了。
迈门槛时还不小心被绊倒,幸而被赵祈路过扶了一把。
“多谢小公子,多谢小公子,”老妇人止不住地道谢,“若不是小公子屈尊扶一把,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已经散架了,脏了佛门不说,万一佛祖怪罪,不保佑我许的愿,那可怎么办啊。”
赵祈其实不怎么相信什么佛门佛祖,可眼下老人家悲切得紧,他说不出难听的话,只能干巴巴地说:“他不会怪罪,老人家若是遇到什么事,可以去官府报官,兴许还解决得快些。”
老妇人一听这话,立马眼泪就流了下来:“小公子你不知道哇,现在报官没用了,我的老伴儿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婿都被点兵点去了,这年都还没过完啊,连我那两个孙儿也没躲过。”
“我那两个孙儿才与小公子您一般大,剩下一双还在襁褓中的孙儿孙女,官府只管要人,不会再管我们孤儿寡母的死活了,我不求菩萨保佑,我还能求谁啊。”
老妇人一边说一边擦着泪离去。
剩下赵祈在原地站着不动。
又是点兵去打仗吗?可已经几年没听到过捷报了。
大燕有多少将士的命可以用来往边关扑?
若是当年威名赫赫的张家军还在,如今也是这个局面吗?
这个念头与常年的梦魇一瞬间交织在一起,让赵祈一阵一阵地头痛。
像是有人用针扎脑袋一般,赵祈终于撑不住,扶上旁边的扶手,摇摇晃晃,只凭着感觉走。
恍惚间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走到暮鼓楼下,没来得及多想赵祈便走上鼓楼,在栏前停下。
居高临下,山下和远山的风光尽收眼底,无论是京城还是零散的村庄集市,尤其此刻天夜将暗,各处的灯会都开始了。
京城自是不必说的热闹,又不算太远,从一条条街渐次亮起的灯中赵祈也能看出,今年的灯会不会比往年冷清。
反倒是靠近村庄的集会,只有零星几处。
也是,家里的主力都被点到战场上去了,一去远几何不知,一去几时归不知。
谁还有心思去什么灯会啊。
京城就不一样了,就算要人谁又敢往达官显贵家里伸手要呢。
初春的晚风已经不刺骨了。
赵祈站在高处,感受到的风却仍有些刮脸。
也不知站了多久,两条腿都快麻木到没知觉了,他才想起来要动动。
“贵人,风大当心着凉。”赵祈刚要转身就听到明镜的声音。
赵祈:“你来做什么?”
明镜:“我见你不在房中,渡清说在这边见过你,今天太忙了,没来得及跟贵人说句话,”说着走到一旁的一张矮脚桌前坐下。
又一阵夜风吹起,但不如先前冰冷。
“贵人,但逢良辰,顺颂时宜。”
祝福的话从明镜口中说出。
赵祈瞥了一眼明镜掀开桌上盖着什么的一块布。
原来是一把瑟。
没有过多的花纹雕刻,只是简单刷了大漆。
倚栏坐下,赵祈朝远山望去,被明镜一搅,思绪却回不到先前:“我不过生辰。”
明镜低头不语,双手调试着琴柱。
赵祈也不管明镜要做什么,兀自将目光投向京城的一角——
依稀能看出是旧时将军府所在的方向,那是属于曾经的大将军。
张恩州。
可惜现在张家没人了,将军府也早就荒废了。
明镜抚瑟,弹出第一个音。
清雅的瑟音从明镜指尖流出,一弦一动,时而急促时而舒缓。
像是......
赵祈脑海中浮现出他从未去过的沙场。
弦声舒缓时是黄沙漫天,弦声急促时是战马厮杀。
对了,像是一首战歌。
“关山越酒,一位先人前辈谱的入阵曲,就当是贫僧送贵人的生辰礼,希望贵人喜欢。”最后一个弦音收尾,明镜看向赵祈。
赵祈回望过去:“为什么是这首曲子。”
明镜微微低头:“今天来寺里上香求愿的大多都是为家中被征入伍的亲人求平安的,贵人心系百姓,应该也是牵挂他们的。”
心弦凛然一动。
赵祈最后一次自问,眼前这个人,或许确实可以信任?
赵祈求证的方法很简单。
伴着冰冷的夜风,赵祈开口:“明镜,若你没有来慈恩寺,你会在哪儿?”
把这人伤口上结的痂揭下来,让这人把伤口露出来给他看,这样他才能确定,这个人与自己是同路人。
或许是有更好的办法的,比如暗中派人调查,比如自行查找证据。
无论什么,都比直接问出口好,但别的办法赵祈现在做不到,他只能选择亲手撕开这道疤。
明镜没有回答他。
良久。
赵祈盯着明镜的目光都快打算挪开了,明镜才开口。
“云州,”明镜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又低下头,“我以为渡风早就告诉你了。”
“我要听你说。”
明镜抚上瑟,一根一根慢慢拨动着弦。
“贵人想必还未去过云州。”明镜低缓的声音和着弦音,如赵祈所愿将伤口在他面前为他剖开。
云州,幽蓟十六州之一,幽北边境军事重地。
明镜曾经的......
故乡。
明镜的家在云州的某处小村庄,那年明镜三岁,家中只有他一个孩子,明镜的父亲是他们那个村庄里唯一读过书的人,闲时会教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明镜的母亲则是以绣工了得远近闻名的绣娘。
两个都是没什么脾气的人。
村子不大,村民们大多互相沾亲带故,既是远亲也是近邻,大家守望相助,互相信任。
云州多是草原,家家户户都放牧牛羊,只开垦出少量土地用于种植。
村中中不管男人女人个个都是能上马牧羊的好手。
不知哪处发源出来的几条小溪穿过村庄,汇成大湖,晚归的村民会在那里清洗农具。
小村背靠着连绵的阴山,天高地阔。
年幼的明镜总是坐在门槛上看着娘亲忙碌家务,等日落归家的父亲。
这个年龄的孩子大多好动,一刻也闲不下来,包括明镜。
独自玩耍的明镜要不扯住自家大黄的尾巴,让它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要不抱着自家大白鸭的脖子,跟它脸贴脸,勒得大白鸭冲着女主人直“嘎嘎”叫唤,像是在叫女主人管管她儿子。
母亲总是把巴掌举得很高,但每次落在明镜屁股上时又总是轻轻的。
那个时候的明镜,皮得要命,猫厌狗嫌。
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平淡而知足,如清风过湖面,偶有涟漪,却无波澜。
变故发生在一个落霞漫天的傍晚。
明镜现在都记得,那天的天空红得甚至可以说是妖冶,像是被人泼了血一般。
天上的鸟雀飞得极低,惊慌地叫着。
后来,就是一群鞑子骑着马,挥着刀,犹如地狱恶魔一般出现在天地一线间,叫呼着向这座村子冲过来。
几乎没有人得以逃脱。
明镜听到父亲的腰被刀折断前还拼命呼喊,叫母亲抱着年幼的明镜快跑。
随后便倒在明镜面前,没了气息。
明镜被吓哭了,想要扑过去叫醒父亲,却被母亲抱起逃跑。
印象中的母亲总是温柔娴静的,明镜从没想过母亲跑起来会这样快。
不知跑了多远,遇到了云游的觉妙。
但此时,催命般的马蹄声又在身后响起,母亲哭着将明镜死死抱在怀里,嘴里不断说着。
“对不起,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娘亲来不及陪你长大了,我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明镜看着母亲将自己交给觉妙后朝马蹄响起的方向跑去。
散乱的发髻,泥泞的衣角。
那是母亲留给明镜最后的背影。
“后来,师父带着我遇上了过来支援的一支军队,那位姓张的将军救下了我们,又派人护送我们回来。”明镜的手按在瑟上,止住弦音,语气中不闻悲喜。
“贵人问贫僧如果没有来慈恩寺,会在哪里,”明镜柔声道,“我想应该是在云州吧,或许读书识字,考取功名,或许留在云州,这辈子都不会来上都。”
这次换赵祈不说话了。
明镜起身:“贵人不语,可是后悔问出这句话了?”
赵祈闻言看着明镜,望向他的眼睛:“没有。”
只要是赵祈说出口的话,就不会收回,只要是赵祈做出的决定,就不会改变。
“我以前时常在想,若是自己不记得那些事,就像渡风他们一样,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些烦恼,”明镜把瑟盖好,“可后来我又想,记得也没什么,以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人不能永远被过去困住。”
他走到赵祈面前:“贵人,真正的放下不是遗忘,是清晰地记得,却不再执着。”
明镜对赵祈没有隐瞒,因为他不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什么秘密。
既然不是秘密,并且从一开始,就决定站在这个人身边,那他想知道什么,又有什么不可以告诉的呢。
他知道赵祈心里有执着,有放不下,否则他不会夜夜梦魇。
虽然他不知道魇的源头是什么,但他还是想让赵祈放下,放过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赵祈面前谈及过往,自己的,赵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