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祈侧过身去不看他。

他遂愿看到了明镜血淋淋的伤疤，也求证了自己的自问。

他能感觉到明镜所言无一字是假，也相信他。

那这就意味着明镜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虽然他只是个和尚，对自己来说没有一点用处。

可是那又怎样，赵祈回想起方才明镜弹的那曲关山越酒。

现在的自己不也对明镜没什么用么。

彼此之间，也并非只有利用才是唯一的关系。

长时间的孤身一人让赵祈对身边出现的任何人都心存疑虑，他宁愿摸黑走，也不要人在能靠近他的地方为他掌灯。

在皇宫里见过太多明刀暗箭，其中不乏被最亲近的人捅刀子的。

但他想不到明镜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也有用过最恶意的想法揣测过明镜的目的，但结果无一不是与那想法相违。

既然这个人对自己拿出的是真心，那他便还这人一颗就是。

不亏不欠。

是母亲告诉他的

“回去吧，你今晚不用在大殿守夜了？”

赵祈没有理他那句放下不放下的鬼话，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灯火尘世便转身下楼。

回房后才发现明镜没有跟过来。

“殿下，”渡清端着个碗进来，“你的面。”

赵祈：“大晚上的吃什么面？”

渡清：“师兄给你煮的，说是生辰面。哎，我才知道，今天是殿下你的生辰啊，你看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样，我待会儿上大殿去佛祖面前为殿下你念几遍吉祥经，明年再给殿下补上，怎么样？”

“你不怕你师父？”赵祈接过那碗面却没有动。

渡清一挥手，声音拉得老长：“不怕！”朝赵祈靠近，“晚上大殿只有师兄一人守夜，刚刚师兄煮好面准备给殿下你送来，就是因为渡风说大殿没人，他得过去，这才托我给殿下送来。”

“一直都是他一人？”

赵祈捏着手心的佛珠，低着头，渡清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不明所以地问道：“是呀，从师兄十岁开始，大殿每夜都是师兄守着，亥时过子时至才能离开。殿下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赵祈：“无事。”

渡清“哎哟”一声拍腿站起来：“我这就去大殿，晚了得误了睡觉的时辰了，殿下，我先走啦！”

不等赵祈应答，门口早不见渡清的人影了。

赵祈盯着桌上的那碗面看了好久。

这和尚真挺怪的，自己刚给他伤口上来了一针，换成旁人再怎么样也的几天不理人。

他倒好，以为他是避着自己了，结果人家一个人跑去煮面。

赵祈拿筷子挑起几根面尝了尝。

素油素面素菜，味道倒是不差。

就是有点凉了。

想起暮鼓楼上的一番话。

确实没有悔，就是，多少有点后知后觉的愧。

没什么大不了的，赵祈放下空了的碗心想，以后还他就是。

明镜回屋发现赵祈还没睡，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灯前翻看手里的经书，见明镜进来了，才转身朝床边走去。

明镜：“这么晚了，贵人还未歇息吗？”

瞎子，赵祈腹诽。

“准备睡了，”赵祈拉过被子说道。

明镜拨了拨灯芯：“好，贵人好眠。”

明镜悉悉索索的褪衣声后，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明镜，”赵祈冷不丁喊了一声。

“嗯？”

赵祈背过身道：“谢谢。”

看着床铺上的背影，明镜勾起唇角：“不客气。”

屋外风声渐停。

春深。

前几天在檐下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燕子已经开始找好位置筑巢了。

赵祈翻出吴公公之前送来的琴谱。

他没说谎，他确实不怎么会弹琴。

母亲的手连琴弦都勾不住，又何谈教他弹琴。唯一的一点琴理还是整天之乎者也的王少傅传授的。

想到这里，赵祈翻书的手顿了顿。

不知先生如今怎样了，年过半百还要遭此大难，恐怕好不到哪去。

王闻虽然胆小，却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算得上照顾自己的人，自己却连登门看望道歉都做不到......

“贵人要学琴吗？”明镜拿着新纸回来问道。

“嗯。”

“贵人若不嫌弃，贫僧可以为贵人解惑。”

“不用。”

赵祈斩钉截铁地拒绝，抱着琴去一旁坐下调试。

明镜也不强求：“那我先去大殿，贵人有事唤我就好。”

赵祈头也不抬：“嗯。”

檐下的燕子正喜滋滋地筑着自己的新巢，一阵诡异的琴音从屋内飘出，惊得它差点扔掉了嘴里的树枝。

不对，赵祈蹙眉，总有几个音弹不对。

“殿下，你在屋里做法呢？”渡清挖着耳朵走到窗边问道。

赵祈抬眼望过去，眼神冰冷刺骨，吓得渡清一激灵：“没做法没做法，不过殿下，”渡清趴在窗台上，“你要是想学琴，可以找师兄呀，你与他同吃同住，你随便一开口，师兄肯定倾囊相授。你不知道，师兄的琴艺是觉妙师父亲授的，绝对连傻子都包教包会......欸欸欸，我没说您是傻子，殿下！”

赵祈受不了渡清的聒噪，直接过去把窗户关上。

回去继续拿着琴谱研究。

一连几天，檐下那只燕子都在想，自己是不是选错地儿了。

可举起脑袋环顾四周，是个好屋檐没错啊，转了一圈注意到屋子里坐着的某位青衫小公子。

源头！魔音的源头啊！

这小公子看着玉一样的人儿，十个手指头也是好看的，怎么在琴上动两下，出来的是这声儿？

燕子扑腾着翅膀落在窗边清清嗓子开始控诉。

唧唧喳喳了好一会儿，那小公子理都不带理一下，倒是小公子旁边站着的孤松玉山般的少年和尚看了它两眼。

和尚也没抬手挥它，只是眉眼弯了弯，像是知道它为何而叫。

明镜：“贵人，这首曲子听你弹了有几日了，但似乎总不得要领，能给我看看吗？”

赵祈把琴谱递给明镜，这才扭头注意到窗台上的燕子。

“复归来......，”明镜看到琴谱上的名字，“原来是这首，贵人，这首曲子是一位隐士见将士北征，向神佛求愿，愿神佛庇佑，有感而作。”

“贵人，你先弹，我帮你看看问题在哪儿。”

赵祈照做，刚准备飞离窗台的燕子一个踉跄。

“贵人，这里手应该按住这根弦，另一只手应该拨这根弦，”明镜伸手指给赵祈看。

赵祈试了一遍，燕子直接飞走了。

“不对，”明镜绕到赵祈身后，“贵人，得罪了。”说罢将手伸到前面牵起赵祈的手。

熟悉的檀香霎时间萦绕赵祈鼻尖，明镜腕上的佛珠磕到琴身，赵祈下意识转头向明镜看去。

明镜右边侧脸的眉梢有一颗痣，牵动着赵祈的目光。

明镜的掌心有一层薄茧，掌心掌背相接触的一瞬间让赵祈不由自主地身体微僵。

“贵人？这样可以吗？”明镜松开他的手。

“嗯，”这次指尖出来的声音对了。

明镜：“贵人天资聪颖，那我就不耽误贵人练琴了，我先去大殿那边，晚些时候再送晚膳。”

“嗯。”

听到那人出门的声音后，赵祈才抬起手，出神地看着。

不是，不习惯别人的触碰吗？

那为什么明镜的手覆上来的时候没甩开呢？

檐下燕不知何时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伴，两只燕的叫声更热闹了。

天色越来越暗，但明镜却迟迟没过来。赵祈站在廊下等，结果等来了个渡清。

渡清：“殿下？殿下还没用晚膳吧，要不要先跟我去厨房找点吃的？”

赵祈：“你怎么知道？”

渡清摸摸鼻子，小声嘟囔：“明镜师兄从下午跪到现在，哪有时间给你送饭。”

赵祈皱眉：“你说什么？”

渡清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但是被赵祈一双冷冰冰的桃花眼死死盯着，没办法，只好如实招来。

“师兄不认同师父讲的经文里的道理，师父说他藐佛蔑神，罚他在佛祖面前跪下反省，这都跪了快两个时辰了，师父也不准有人为他求情。”

渡清瞄了眼赵祈：“今天晚上师兄肯定是来给你送不了饭了，我恰巧经过，师兄就托我来，殿下？”

见赵祈没反应，渡清小心翼翼地问道：“跟我去吃饭吗？”

“多谢，不必了，你去忙你的吧。”赵祈回绝他。

“好吧，”说完渡清便讪讪走开了。

这是赵祈第一次来大雄宝殿。

三尊高大的佛像，无数明灭的油灯和佛像前供奉的高香。

明镜就正对着中间的释迦牟尼佛跪着，脊背挺得直直的，但即使这样，在三座大佛半合着的目光注视下，他的身影仍显得十分渺小。

佛像旁盘坐着一个白须飘飘的老和尚，虽没见过，但赵祈知道，那是把明镜带回来的那个人。

觉妙。

“殿下，”这是觉妙第一次跟赵祈打照面，赵祈没有进门，一半脸映着烛光，一半脸被黑暗掩着。

“殿下请进，”觉妙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明镜闻言转过身来，发现走进来的是赵祈，有些诧异：“贵人？”

觉妙双手合十：“殿下，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

赵祈原本走近的脚步顿住，脸上带上警惕：“你认识我母亲？”

觉妙：“哈哈哈，阿弥陀佛，殿下，十几年了，您都已经这么大了，淑妃娘娘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的。”

“这不劳大师挂念，”赵祈脸色有些阴沉。

觉妙大方地摇了摇头，回头对明镜道：“明镜，你继续思过，明日我还会来问你，若你还是胡言乱语，明日也继续思过。”

说完便径直出去了，留下二人在偌大的大雄宝殿。

“贵人？你吃饭了吗？”明镜好像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吃了。”

赵祈走到明镜面前，从旁边拖过来一个拜垫坐下。

明镜：“贵人，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闲着，无事做。”

明镜跪着面对着佛像，赵祈在他旁边坐着面对着门口。

夜渐渐深了，二人却谁也没动。

又过了不知多久，赵祈淡淡开口：“你要跪到什么时候？”

“亥时过子时至，贵人，夜深了露水重，你先回去吧。”

赵祈没有搭话。

又过了一会儿，其他房里的灯已经黑尽了。

赵祈：“你在觉妙面前胡言乱语了什么？”

明镜仰头看着佛像：“佛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生充苦，甚可怖畏。’”

赵祈看向黑暗，眼中却有盈盈微光：“有什么不对么，如今的大燕，不就像是火宅么？”

明镜摇头：“人间不恐怖，恐怖的是为祸人间的人。贵人，比鬼怪更贪得无厌的，是人心。纵使外敌入侵使国土沦为人间炼狱，也曾有张家将士舍生退敌。但纵使有张家军英勇杀敌，也难敌朝中小人诋毁。”

“可现在没有张家军了，张家，从上至下，一个人都不剩了。”赵祈声音冷得似檐冰。

明镜看着赵祈的侧脸：“但大燕还在，只要国在，总会有人站出来请旨收拾旧山河。”

赵祈与他对视片刻后一笑：“你活该被罚，万一没这样的人呢？”

随后起身向明镜伸出一只手：“起来吧，亥时过了。”

明镜一愣，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那双桃花眼里出现触及眼底的笑意。

明镜回神抿嘴一笑，把手搭在赵祈手里，赵祈将明镜拉起来。

……

“辛苦贵人扶我一路了，”明镜歉意道。

廊下，赵祈将明镜的手搭在肩上，另一只手扶住明镜的腰。

方才殿内，和尚看着跪得板板正正的，拉起来下一秒却又跌坐回去。

明镜坐在拜垫上看着有些打颤的双腿，无奈道：“抱歉，跪久了些，得劳烦贵人搭把手送我回房。”

扶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明镜，赵祈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赵祈：“若你明日讲给觉妙听的还是那番话，你就自己爬回来。”

明镜侧头：“出家人不打妄语，我不能在师父面前说假话，便是受罚，也是我该受的。”

说完他发现了一件事：“贵人，你好像，长高了。”

回答他的，是赵祈加快的步伐。

“贵人，别生气，这不是坏话，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