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莫要在昏暗的地方看书。”
明镜睁开眼睛看向门口的方向。
赵祈坐在那儿 ,一身薄青色长衫,面前的矮桌上只一盏弱光的油灯。
自从那日明镜被罚后起,赵祈就开始在晚饭后来大殿坐着。
但他从不打扰明镜,只是一个人在门口支起一方矮桌,自顾自或看书或抄经。
连同门外沉沉的夜色一起,静静地在明镜目光能及的地方呆着。
虽然两个人相隔甚远,也交谈无几,但门口多了一个身影,倒是让每晚大雄宝殿里独自一人的明镜不再形单影只。
看着门口青色的身影,明镜差点想开口问他是不是来陪自己的,可又觉得此话不妥,到底没有问出口。
赵祈没有理明镜,去端了一盏别处的灯放在矮桌的另一角,然后才浅浅递给明镜一个眼神。
明镜哑然失笑,想起白日里觉妙的话。
“贵人,今天白日里师父嘱咐我,”明镜转动着手里的珠子,“他说,你的伤如今已然无碍。”
赵祈翻书的手停住,低头听明镜继续往下说。
“师父让我为你另外收拾一方禅院。”
赵祈手一用力,不小心将手中的书页扯了道口子,反应过来后又很快用手抚平那道口子:“嗯。”
新院落离大殿远些,少有人经过,院里只有一棵光秃秃的腊梅树。
赵祈站在院子里,仰望着这颗像是已经枯死了的梅树。
明镜过来,手里捧着个燕子窝:“贵人,我把这窝新燕也搬过来了。另外,师父让我住你旁边这间屋子。”
燕巢中的几只小燕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会喳喳叫,赵祈嫌弃地看了一眼。
两人合力将新燕安置在新檐下。
晚上,赵祈盯着桌上一堆乱七八糟地东西有些头疼。
刚要把那些东西收起来,门外异样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赵祈反应迅速地摸出怀里的匕首躲在门后。
一个黑影从房顶飞下,稳稳当当地落在院子里,左顾右盼后朝屋子里来。轻手轻脚关上门,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身后的人拿匕首抵住脖颈。
赵祈:“谁?”
黑衣人见状刚要抽刀,侧目触及他腰间的白玉司南佩,立即松开抽刀的手,单膝跪下:“属下楚,让公子受惊了,公子恕罪。”
赵祈没有放下匕首,只是退后几步审视着跪在地上的人。
这时明镜出现在门口,惊呼道:“贵人!”
明镜回来听到这边的动静不对,心里一紧,赶忙过来查看。
黑衣人见有不相干的人进来,捡起地上的刀飞身到明镜面前,欲要架刀在明镜肩上。
“住手,”眼看那人的刀口就要触及明镜,赵祈趁他不注意,闪身过去,匕首狠狠将那人拿刀的手臂划出一道口子。
黑衣人吃痛松开明镜,赵祈目光阴冷,把明镜拉过护在身后。
赵祈:“你到底是谁?”
张楚捂着伤口:“公子,嘶,祖宗,你下手是一点不留情啊。”
张楚:“嘶,禅师,方才多有得罪,现在您还大人不记小人过帮我上药,多谢,多谢啊。”
明镜收拾好药箱,说道:“举手之劳,张大人没事就好。”
赵祈倒了杯水给张楚推过去:“你说你是张家军旧部,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有信物,”张楚解下背上的刀,跪在地上双手呈给赵祈,“这是张将军旧时用的战刀,名唤‘常明’,公子腰间的司南佩是属前朝探花郎赵言玉赵公子的,还有公子桌上的那把琴,名唤‘霁月’,也是前朝探花郎的。”
张楚慌忙地一一解释 生怕赵祈不信。
“贵人,我先把药放回去,有事唤我就好,我就在隔壁。”
明镜隐约觉得,张楚接下来的话自己不适合站在这儿继续听下去。
赵祈:“不,你留下来。”
他不觉得什么事是明镜听不得的。
赵祈给自己倒杯茶坐下:“我的母亲是大燕的淑妃,跟你说的张将军有什么关系?”吹开茶上的水汽,“况且,你看起来也不过与明镜一般大,你又何时见过我母亲?她可是五年前就过世了。”
张楚看个眼前这张与两位故人相似的脸,陷入回忆:“救命恩人,不敢忘......”
——
安平八年夏里,一颗星星拉着尾巴贯过天际。
人们都说,“天降异象,必有世殇。”
“将军!匈奴举兵围攻城门,武州告急!” 一个身着副将盔甲的人闯进帐中。
正埋首沙盘商讨对策的几位老将抬头,其中一位焦急地问旁边的探子:“张将军还有多久能到?”
探子:“回李将军 ,张恩州将军率领了三万精兵,大概还有一天左右才能赶到。”
李叔和勃然大怒:“怎么还要一天?行!传令下去,不管用什么办法,所有人必须死守到张家军到!”
城门外是数万撞门,架云梯的匈奴大军,城门内是苦苦死守的大燕士兵。
眼看城门将破,守门的士兵们自觉此战必败,自己只剩下马革裹尸,可一想到家中的妻儿老小,众人眼里满是绝望。
这时,不知是谁大吼一声:“张家军来了!”
这一声“张家军”像是擂起将士们心中那张战鼓。
援兵到了,希望到了,守门士兵们眼中又燃起希望。
狼烟滚滚下,写着“张”字的红色旌旗如火浪向匈奴打来。
火浪所到处,匈奴溃不成军。
激烈的战事后,烽烟散尽,匈奴退兵,战场上只剩下满地随处可见的尸体和折断的战旗。
“张将军,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李叔和有些责备地问道。
“李将军若是肯早几日将战报上传,而不是觉得自己挡得住,拿将士们的命硬抗的话,说不定我们兴许就能早几日赶到。”
张恩州旁边的一个小将忿忿地说道。
“女子?”李叔和看着那小将有些诧异。
张恩州呵斥住那女子:“禾儿!在长辈面前毫无礼数,你娘平日怎么教你的,”转头向李叔和解释,“李兄,这是小女张禾汝,从小舞刀弄枪,礼数上欠缺管教,多有得罪,还望李将军别跟她一般计较。”
李叔和摆手:“无碍,只是女儿家不在闺房,跑到战场上来做什么。”
张恩州开口正要解释,被张禾汝拦住:“女儿家为什么不能上战场,我比起你手底下那些只会混吃等死的草包不知道强多少倍,哼!”
说完飞身跨上马,马鞭一挥扬长而去。
少女一身轻甲,红绳束起利落的马尾,脸上是杀敌时溅上的血,腰间配了一把男子所用样式的长刀。
策马在辽阔的草原上,明媚又张扬。
这年皇家秋猎,张家也受邀参加。
武将入皇家猎场,这是多年来的头一遭。
张禾汝牵着马和今年的新科探花郎赵言玉并排而行。
“你的名字真好听,‘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真是个好名字。”张禾汝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回想两人的相识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俗套。
那天大街上一位富人的马受了惊,差点撞上赵言玉,可巧张禾汝在场手快救下他。
向来都是英雄救美,张禾汝看着自己面前的赵言玉。向来是对的,自己救的是一个美玉一样的公子,也算英雄救美。
又听闻对方是今年的新探花,张禾汝便兴起跟他谈起北方战事。
赵言玉负手道:“匈奴之所以敢肆意骚扰边境,就是因为我们从未给其以痛击,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可欺。国有强兵,就应该在匈奴第一次来犯时予以教训,收复失地。”
不卑不亢,赵言玉身上丝毫没有张禾汝认识的那些迂儒的酸臭味,而这正是张家世代相传的家训:
浩然正气,报国护民,不弃寸土,战死沙场。
二人相谈甚欢,随即便相约一同去秋猎。
“赵公子,大燕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国之幸事。”张禾汝拉住赵言玉的手道。
赵言玉注视着少女的笑靥,嗓音温润:“大燕有张姑娘这样的巾帼英雄,才是国之幸事。”
明媚的少女和如玉的少年,就像许多话本里将的一样,他们有相同的理想和信仰,他们站在一起,如天造地设。
倘若他们不曾去那场秋猎,或许,他们会成为人人羡慕的佳话。
皇家秋猎,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无不在场。
王上一声令下,众人便驾马握弓朝林中去。
临出发前,张禾汝对赵言玉挑眉道:“你等着,我一定带着最大的彩头回来。”
赵言玉摇头,手悄悄指向那边的太子帐,向马上的少女说道:“我不要彩头 ,你平安就好,彩头给那边的。”
少女瞥眼望过去,有些不解:“为什么?
赵言玉只是笑,没有多言。
“好,我听你的!言玉,等我回来!”说完少女便驾马离去。
后来张禾汝很多次回想,如果她能早知道会有那样的结局,自己根本就不会离开赵言玉身边。
太子赵恪,王上嫡子,本应受尽世间荣宠,王后却在分娩时难产而亡。
王上与王后伉俪情深,王后殁了以后,王上怕睹物思人,便将王后的物件都收了起来,对太子也总避而不见。
久而久之 ,宫中便传出太子殿下性格孤僻,不愿与人亲近,却很渴望得到父王的赞赏与认可。
读书习武样样都力求做好,希望父王能注意到自己。
可惜每每都事与愿违,王上始终不愿分些关爱给他。
这也是为什么赵言玉让张禾汝别抢彩头的缘故。
若此次秋猎太子能拔得头筹,或许王上能多注意他些。
但张禾汝并不认识这位太子殿下。
她本想着在林中转转,随便打两只兔子就回去,既然答应了赵言玉不去抢什么彩头,那也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正打算勒马往回走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惊呼。
寻着声音的方向过去,张禾汝看到一个一身锦袍的少年被一只老虎逼退到树下。
少年咬紧牙关,目光狠厉地看着老虎。
那老虎吊睛白额,一身虎毛油光锃亮。
张禾汝瞪大双眼。
彩头啊!
可惜这个彩头不太礼貌,作势就要扑向那个锦袍少年。
这虎口一张,少年还有命在?
张禾汝来不及多想,抽出三支箭,对准老虎拉满弓。
三箭齐发,“咻”的一声后,老虎应声倒地。
张禾汝下马,见老虎还有口气在,索性拔出鞋上的刀,向老虎扑过去。
老虎的喉咙被划开一条口子,滚烫的鲜血飞溅,喷了张禾汝一脸。
“看着唬人,不经杀的畜生,哼。”张禾汝从老虎身上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把脸,转身逆着光向瘫倒在地的少年伸出手。
“你是谁家的少爷?快起来吧。”
阳光穿过林梢,将少女的发丝照得如黄金般耀眼。
她却不知道,这是她噩梦的开端。
作者有话要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出自《诗经·秦风·小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