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没时间去细究,大跨步上前去试探赵祈的鼻息。
赵祈的脸色惨白,一如当年两人在大雪中初见那样。
湿润的气息细微地喷洒在明镜的指尖。
还好。
没事。
明镜停滞的吐息慢慢恢复正常。
“明镜师兄!”渡清,渡风跟着张楚过来。
“渡清渡风,帮忙打些热水过来。张大人,烦劳你,替贵人找身干净衣裳。”
“禅师,”张楚把衣服递给明镜,看见明镜接过衣服的手在颤抖。
心中升起一丝隐约的不安。
没事,禅师是太担心公子了,他这样想着。
给赵祈换好衣服,明镜又将人扶靠在自己肩头,细细擦拭湿法。
正想给怀里人擦擦手,却发现这人手里紧紧捏着自己送的那串念珠,怎么掰都掰不开,只好作罢。
一番查看安顿后,张楚和明镜才坐到桌边。
“张大人放心,贵人无碍,只是暂时昏迷,睡一会儿就好了。”明镜倒了两杯茶,递给张楚一杯。
他那话轻轻的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张楚盯着洒在桌上的茶水,没有言语,一时竟分不清谁才是放不下心的那个。
“张大人,可否告诉贫僧,贵人是因何跌下崖。”
错觉吗?
张楚竟从明镜一贯温润的嗓音里听出一点隐晦的怒意。
“我们下山时,公子戴的那串珠子被勾住,掉下崖,风雨大,他怕串珠被冲掉吧,直接就跳下去了。也不知这串珠子什么来历,公子宝贝成这样,至于吗?命都不要了。”张楚看了一眼暗黄的茶汤,果断把茶杯放下,“禅师知道那串珠子的来历吗?”
一句话险些打翻明镜手中的茶盏。
他强压住转头去看床上还在昏迷的赵祈的冲动。
一串珠子而已,至于吗?命都不要了。
其实他是看出来赵祈最近有些躲他的,但他想不出原因,因为赵祈仍每天等他一起吃饭,每晚来大殿,时辰到了再等他一起回去。
明镜低头就能看见,照进廊下的光把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但他能感觉到,每当自己对上赵祈的目光时,那人总会先躲开。
明镜起先没有在意,他觉得或许是贵人心态随年岁变化,毕竟赵祈从小也就不怎么爱理人,如今大了更甚也情有可原。
又或者是觉得自己总在他面前晃,他嫌烦了。
可若当真如此,为何要为一串自己送的珠子做出这等失智的事。
这似乎也说不通。
“念珠是贫僧送给贵人的新年礼,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这是张楚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心里那个隐隐的不安被这句话加重。
强行克制住拍桌子指着明镜鼻子,破口骂他:“我就知道是因为你这和尚!”的冲动。
赵祈早就不是小儿,分不清轻重,一串珠子而已,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更不是什么信物。
那为什么赵祈会为了他不管不顾地跳下崖去?
就因为它是明镜送的?
不该是这个理由。
张楚喝下一口茶,压下差点脱口而出质问的话。
“禅师先回去吧,公子这边我来照看就好。”他有些不想让明镜和赵祈待在一起了。
“无碍,张大人也跟着受累许久,先去歇息吧。贵人现在有些发热,我不放心。”明镜说着站起身,朝床边走过去。
张楚急了:“禅师不是每晚都要守在大殿吗?”
明镜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前,示意张楚小声点:“贫僧晚些时候会去禀告师父,张大人先去休息吧。”
这逐客令下得张楚哑然,是在怪他没护好赵祈吗?
原以为是公子一个人轴,如今看来,这两个人都有点问题。
这么久以来,明镜何曾乱过什么规矩,今日却固执起来。
心中的不安慢慢散去。
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两人后,张楚转身抬脚走出去。
千万种猜测也随着烟消云散,就当他们年少相识,关心关切,彼此要紧些也正常。
赵祈已经很久不曾梦魇了,所以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又被魇住了。
只感觉,自己还在山上,大雨模糊了双眼,致使他没看清腕上的念珠掉到了哪里去,他想跳下去捡,被张楚拉住。
回到寺里,他照常去大殿抄经,明镜还是静谧地端坐在佛前,烛光映得他侧脸温柔,一如赵祈看过的无数遍一样。
正想着,明镜不知何时走到面前来,盯着他空荡荡的手腕问他珠子去哪儿了。
自己回答他说弄丢了。
明镜面上没有表情,走开淡淡说没关系,一串珠子而已,丢了就丢了,没什么要紧的。
这话落在赵祈耳朵里,让他刹那间如坠冰窟。
他想起身去拉住明镜的衣袖,说不,那串念珠很重要。
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雨太大了,没等他看清,念珠就不见了。
可他脑袋不知怎的昏沉沉的,抬不起来,手脚像是灌了铅般,半分不得动弹。
明镜却像是听到他的心声,转头道:“贵人,若你收不好贫僧送的东西,那贫僧以后就不送了。”
不是这样的!
望着那人的背影,赵祈觉得明镜像是再也不会看他了。
心头被压下一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心脏却是酸胀的。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明镜见赵祈终于有反应了,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些什么胡话。
赶忙过去想要叫醒他。
“贵人?贵人?”
没有反应。
明镜只好把人扶坐起来拦进怀里:“贵人,那都是假的,睁开眼睛看到的才是真的。贵人?能听到吗?”
下一秒赵祈惊醒。
大喘着粗气,双眼无神。
“明镜……”赵祈半梦半醒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这里不是大殿。
念珠!
发现念珠还在自己手里,这才长舒一口气。
明镜:“贵人?你醒了?”
熟悉的檀香才让赵祈察觉自己躺在某人怀里。
梦里明镜决绝的背影似乎又出现在赵祈眼前,梦境与现实串联在一起,让他撑起身将念珠拿起来:“没丢。”
语气似乎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着急,面上却没有异常。
像是生怕明镜看不清,手掌都快递到明镜鼻尖。
明镜怔了一下,反手扣住面前的掌心,柔声道:“我知道,可是贵人,别有下次了。一串念珠而已,不知道你冒这样的险。”
赵祈原本就没太多光的眼眸更暗下去几度。
为什么会这样。
赵祈觉得自己似乎因为张楚那句玩笑话魔怔了。
失魂似地放下手。
“嗯,”赵祈面无表情,找不到其他的话回答了。
“没有什么会比你的安危更重要,贵人,你明白吗?”明镜见他清醒了,拿过枕头垫着,将人轻轻放靠住,站开。
又看了一眼赵祈拿念珠的手,将念珠缠绕几圈在他手腕上:“贵人,属于你的东西,是不会离开你的。所以,能告诉贫僧为什么吗?”
前一句将赵祈心头的石头挪开,后一句又引来乌云。
该怎么回答呢,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原因。
见他低头不语,明镜安抚似地说道:“没关系,贵人,找不到原因也没关系。”
好像听到了什么破土地声音,紧跟着是发芽。
大殿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白须飘飘的老和尚,一个抱刀少年。
“觉妙大师?”少年背倚高门,语气里带着冷漠。
“不敢,张大人。”老和尚合掌行礼。
张楚保持抱刀姿势,语气缓和些:“不是什么大人,那是我唬我家公子的。张家军覆灭时我也不过是个刚会些拳脚功夫的娃子,算不上大人。”
觉妙布满皱纹的脸带着慈祥:“那张大人也是铁血肝胆的少年英雄。”
这话张楚似乎并不很受用:“觉妙大师见过我么?”
觉妙点头:“有幸见过大人儿时模样。”
张楚抓紧手中长刀:“何时,何地。”
门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人心上。
“很久以前的往事了,老衲云游幽北,途径那场战事,也恰好遇见过儿时大人。若我没记错,大人还有个姐姐吧。大人先别急,那时大人还在张家军马背上,四五岁的模样,许是被吓到了,一直叫姐姐,老衲却不曾见到有别的女孩儿。”
觉妙的话勾起张楚记忆深处的往事:“那年带着个小孩儿被张禾汝将军救下的和尚是你?”
觉妙笑着点点头:“阿弥陀佛,正是老衲,张大人想起来了?哈哈哈……”
张楚卸下防备:“我家公子也承蒙您这么久的照顾,算是缘分了。”
觉妙摇头笑道:“大人谬赞,真正照顾殿下的人,是我那位大弟子,”觉妙的声音带着饱经尘世的沧桑,“他俩才是有缘。”
张楚立刻领会到觉妙话中所指。
明镜的命是张禾汝救下的,多年后,赵祈又在大雪飘落时遇到明镜。
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被叫做“缘”的东西吧。
命中归属于你的东西,永远也弄不丢;命中合该遇上的人,就算是落花时节遇上,也躲不掉,避不开。
最后一只蝉停止鸣叫后,日子如常地进行着。
张楚决定不再纠结赵祈和明镜这两个人的不对劲是因何缘由。
他的职责就是保护赵祈,只要赵祈乐意,想要怎样,便就怎样。
他想着,赵御史和张将军应该也是希望看到世间有能够留下公子的羁绊吧。
明镜禅师能够与公子站在一起,公子没有用面具待他,或许他应该会是公子在尘世的羁绊。
有了这个羁绊,公子才鲜活,那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