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转过了几轮,人间几度春来秋去。
霜天亭外又飘起了冬雪。
一朵朵散发馨香的腊梅竞相绽放在枝头,混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突然,一阵刀风划过,带着点劈开天光的意思,卷起一阵凌冽的风,携上梅香,吹起少年额前的碎发。
隐约能看到那额上一道伤好留下的疤痕。
在四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少年出招时带起的薄青色衣袂像是遗留其中的最后一抹颜色。
闪着寒光的长刀被执刀之人用得灵巧自如却又带着狠劲儿,少年眼中是比雪还刺骨的冷,手中刀出的一招一式,仿佛都是奔着让对手人头落地去的。
最后一式结束,林下人侧头,用右手执刀挽起一个漂亮的刀花,随后干脆利落地握住刀柄把长刀收入腰侧的鞘中。
“好!公子就是公子!短短几年练就得如此,不亏是张将军的儿子。”
霜天亭里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由衷赞叹道。
赵祈按住腰间的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流转向身旁怒放的腊梅。
微微偏头,抬掌伸出修长的手指抚上淡黄色的小小花朵。
穿林风绕过他的指间,吹起他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
张楚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思索道:“公子,我觉得……美中不足,还差一样东西。”
赵祈转头看向他,那张脸上已经褪干净了稚气,薄唇剑眉,俨然是一副意气少年的模样。
“什么?”
张楚撑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思忖片刻眼前一亮道:“盔甲!”
兴冲冲地跑过去揽住赵祈的肩膀:“公子我跟你说,想当年咱张家的大公子,张江晚张大将军,就是你大舅,身长八尺有余,芝兰玉树的人,跟公子你一样。穿着重甲站在幽北的雪天里,那模样,你是不知道,幸好幽北边境的驻扎地周边人家少,姑娘也少。不然江晚将军的营帐外面肯定全是姑娘送的花。”
赵祈嗤鼻推开他:“我不喜欢什么姑娘送的花。”信手折下一枝腊梅放入怀里,今日是个大日子,得早些回去,不理张楚转身就走下山去。
“您肯定不喜欢姑娘送的花,您只稀罕明镜禅师送的。”张楚在后面小声嘟囔。
明镜的房中意料之内的没人,赵祈找了个瓷瓶把那枝新梅插好。
环顾了一眼明镜房中的陈设。
除了几样必需的家具再没别的。
刚要转身出去,不想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赵祈如今以与明镜一般身量,这一撞差点贴上那人的脸。
“贵人?”明镜见撞到赵祈额头,想伸手查看,不想被赵祈不着痕迹地躲开,还没来得急抬起的手只好又重新放下。
“没事,”赵祈的眼睛往别处瞟,却没地方放。
他心里有鬼,便只能在这人面前小心翼翼,坐立不安。
以前他比明镜矮些,只要低下头就可以避开明镜的目光,现在两人一样高了,他再低头,倒显得古怪。
所幸明镜也只是抿着唇角,朝桌边走去。
明镜看着桌上的花:“贵人?”
“今年的新梅,给你折一枝瞧瞧。”赵祈撇开眼。
明镜一笑,取出怀中收好的东西:“正巧,那贫僧这枝算是回赠贵人的吧。”
满枝的腊梅带着一点那人袖中的檀香被递到自己面前。
淡淡的清香萦绕在两人中间。
赵祈单方面心漏跳了一下。
“师兄!欸?殿下也在?”渡清推门,跟着冲进来的寒气让赵祈回神,快速接过明镜手里的花藏在袖中。
明镜:“渡清,何事?”
渡清没觉察出屋内有何不对:“哦!今日不是师兄你的生辰吗?觉空师父说给你煮了碗面,怕坨了,叫我来跟你说。”
明镜点头:“有劳师弟告知,我现在就过去。”转过头对赵祈道:“贵人,我一会儿回来。”
赵祈:“嗯。”
见明镜走远,渡清双手抱胸到赵祈身边:“殿下,自你来后,每年师兄生日都是你陪他过,师兄有分过他的生辰面给你吗?”
赵祈不说话看着他,渡清继续道:“殿下我跟你说,这生辰面可是好的,把自己的生辰面分给别人分给本人,就是把自己的福报也分给别人。这也是有来历的,殿下你没听过吧,我跟你说,相传啊……”
分半福报……
是这样吗?怪不得,那淡一筷,咸一筷的面明镜每年都要分一半给他。
不一会儿明镜回来,手里照例端着两个碗。渡清早被叫走,屋里只剩下赵祈一个人在案边埋首。
明镜放下碗:“贵人?”
赵祈放下笔,将墨迹未干的纸拿镇尺压住:“嗯。”
碗中的面又要被人分成两份,被赵祈拦住:“你自己吃。”
他不要拿他的福报,他用不着。
明镜一愣,随即笑道:“今年的盐是我看着觉空师父放的。”
“我不要,以后也不要了。”赵祈还是拒绝。
明镜拿着碗愣在原地没有动。
赵祈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拗不过明镜,直接道:“我去找张楚,晚点回来。”说完便抬脚跨出门。
留下明镜一人,愣了好久才坐下来吃那碗有些凉了的面。
他不知道赵祈是怎么了,往年都是两人一同吃完这份面。
觉空师父的手艺确实不敢睁着眼睛恭维,但都生辰面能将自己的福报分给他人,他私心想着,那就将自己的福报分些给贵人。
这几年宫里一直没有动静,可明镜心里始终觉得那位王不会就此罢休。
他日夜在大殿祈祷,为芸芸众生,愿众生安康喜乐。
贵人也是众生。
他自认为这些不能明朗的心意藏得很好,但似乎还是被佛祖发现了。
贵人应该也知道了,或许这份一厢情愿并不是他想要的。
脑海中是赵祈出门时留下的薄青色背影。
嘴里的面今天不知掺了什么,莫名有些苦味。
他想不出别的,能给贵人的东西了。
这时空气中那点似有似无的梅香引起了明镜的注意。
是赵祈送的梅。
伴着梅香咽下那口苦味的面后,他想,日子还长,总还有能想到其他东西。
赵祈独自走在雪路上,没有带刀,旁边也不见张楚。
他出来只是为了躲那半碗面。
有些人是注定不得善终的,既然如此,何必要去浪费别人积下的福报呢?
这几年明镜经常下山为周边的百姓看病,每每有人痊愈后上山感谢明镜,赵祈都站在远处的廊下看着。
他的雪中人在受人敬捧,他应该为他高兴,可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明镜离他很远,这远无关距离。
晚上他拖着被冻得骨痛发作的腿一瘸一拐地路过明镜屋外回房。
躺在床上他又翻来覆去和不上眼。
和尚到底有没有看到桌上给他留的字?
应该看到了吧。
万一没看到呢?毕竟和尚一贯眼神不好。
要不还是亲口跟他说吧,不过是一句生辰喜乐。
正翻身坐起,纠结着要不要去,外面突然一阵骚动,赵祈警觉。
“殿下!不好了,殿下!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伙强盗来厨房偷东西,还伤了明镜师兄!”渡清上气不接下气地猛一推开门。
“什么?”赵祈翻身下床,也来不及穿上外衣,拿过架子上的常明刀从渡清身边闪身出去,直奔厨房去。
远远就看到一群念贯菩萨经的和尚围在门口,又着急,又不敢进去,透过缝隙隐约看到见屋内有一个大汉拿刀指着他们,不准他们进去。
赵祈心头一紧,明镜呢!
“滚开!你们滚开!不然别怪老子的刀不长眼睛。”大汉冲门口的和尚们恶狠狠吼道。
他身后的两个则是一边翻箱倒柜地往随身的一个袋子里装东西,一边哆哆嗦嗦地拿眼睛瞟靠在墙上捂着胸口的明镜。
一股无名野火窜上赵祈心头。
一把推开门口不敢进去的一种和尚:“我倒要看看是谁不长眼睛。”
许是没想到有人敢闯进来,拿刀大汉颤抖着双手死死握紧手里有些锈迹的带血大刀比划:“滚开!当心老子砍死你!”
“贵人?”明镜在一旁来纳瑟煞白地喊了他一声。
赵祈的目光一触到明镜鬼一样白的脸,想也没想刀出鞘一偏,砍断大汉手里的锈刀,另一只手按在大汉握刀的两只手腕上,手收紧,将大汉拉近,收手在大汉侧脑一个肘击,痛的大汉捂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另外两人被吓傻了,想要跳窗逃跑,被赵祈拉住衣领,一人小腿肚上来了一刀。逃跑失败,只能捂着腿哀嚎。
赵祈回身红着眼要一把长刀往拿刀大汉身上招呼,任凭那人怎么嘴里菩萨祖宗地求饶也不理,眼看刀尖就要落到那人身上,只听明镜连忙喊住:“贵人!毋造杀孽!”
刀停在离那人胸口一寸处,赵祈闻言伸手揪起大汉衣领,盯着那张黢黑的脸狠狠剜了一眼,然后用力扔开,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地上吓晕过去的人,转身朝明镜走过去。
“渡清!拿绳子来把他们捆上,叫你师父来审,渡风,打盆水来,再去拿刀伤药来我房中,”说完不由分说地把明镜拉到自己背上背起来往外去。
“贵人,别担心,我没事,”明镜顺了顺气扯出一个笑安慰给自己上药的赵祈。
“闭嘴!”赵祈头也不抬地警告道。
“真的没事。”
“我说叫你闭嘴。”
见赵祈露凶,明镜乖乖闭嘴,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出声,怕面前人听到真的会杀回去砍了那几个强盗。
给明镜包扎好伤口,身后那些和尚早都跑去大殿看热闹了。
赵祈站在他床边盯着他。
“我真的没事,贵人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明镜想坐正给赵祈看。
赵祈忙扶住他,弯下腰时,额前的碎发替他挡住了他看明镜还在渗血的伤口的眼睛。
和他眼中的落寞。
只听他嗓子有些哑地问道:“明镜,你还要怎么样才算有事?”
明镜怔住,抬手想要扶赵祈的肩膀,喉咙里的一声“贵人”又止住他的动作,提醒着他与眼前人有别的尊卑,逼迫他放下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