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殿里说着,全然没注意到殿外的那道身影。
除夕夜。
张楚从山下带回来许多烟花,大大小小的一大堆,原本是想躲开渡清他们那帮小和尚的,可奈何烟花这东西不比甜品点心,有声有响的,藏是藏不住。
扛不住渡清一帮人的纠缠,张楚勉为其难给了他们一人一捧小爆竹,嘱咐别伤到手后便将他们轰走,坐在院子里等赵祈二人回来。
院里新落户一株腊梅树,是明镜从后山搬回来种上的,说这样赵祈就不必天寒地冻的还往后山去赏梅。
为此明镜的手还被刀划出好几道口子。
赵祈看到那双手觉得这人多此一举,一边说不嫌麻烦,一边替明镜包扎伤口。
这阵子正开得热闹,一树的花,一脚踏进院子就能闻到这扑鼻的香味。
张楚是没看出来公子有多喜欢腊梅,腊梅树刚种下的时候,赵祈连浇水都是懒懒的,像是把树当作什么仇人一般。
还是等明镜的手好了以后,赵祈的态度才转变过来,开始护仙草似的护着这树。
公子,禅师……
张楚摸不清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不像普通好友,也不像契阔知己。
普通好友,二人却事实想着对方,契阔知己,赵祈却总是有意无意避着明镜。即使二人同在大殿,也隔着老远,不语不言。
不管怎么样,禅师之于公子,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如果公子知道明镜要下山,他会怎样?
为了一串珠子刚跳崖的人,会让送珠子的人离开吗?
但这几日赵祈并没有异样,应该是还不知情,还是说,明镜打算不告而别?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打断了张楚的思绪。
“可算回来了,来看看,我买了什么好东西。”掀开那块布,显出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
明镜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些东西,上前拿起两样仔细瞧着。相比之下,赵祈倒是不为所动。
皱眉道:“小孩子的玩意儿,带回来做什么?”
“公子,你这么说我可就伤心了啊,这可是我跑遍了上都城所有烟花铺子,好不容易弄回来的。”
“我又不是小孩儿,不玩。”赵祈靠在檐下的栏杆坐下,不拿正眼瞧地上的烟花。
“你不是谁是,这里站着的谁比你小。”张楚小声地碎碎念。
“我听说赵礿娶太子妃了?”
赵礿比赵祈大两岁,言下之意就是,我的同岁人都娶妻生子了,你敢说我是小孩儿?
张楚拿着一个烟花,悠悠地把声音拖得老长道:“是啊,人家媳妇都有了,某些人还一天到晚只知道盯着树花看,不知道的还以是等着花神为他划下一道姻缘呐。”
说着眼睛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明镜。
“张楚。”
不好,自家公子语气变了,张楚赶忙恭敬道:“属下在。”
赵祈冷笑一声:“你还知道自己是……”
“贵人,贫僧好像也许久没放过烟花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明镜笑吟吟地打断他。
恩人呐,禅师,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张楚躬着要保持行礼的姿势,脸却对着明镜,满满都是感激。明镜见状只是笑而不语。
“哦。”赵祈别过脸,与他何干。
“那就劳烦张大人替贫僧取支香来。”
“得勒,等着啊。”
香取来后被明镜塞进赵祈手里:“做什么?”赵祈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贫僧害怕。”明镜说得坦坦荡荡,叫人看不出真假。
看着手里燃的香,赵祈蹙眉,嘴里说着麻烦,身体却从栏杆上起来。
指着地上的一对烟花问道:“要看哪个?”
明镜挑了个引线长的递给他:“烦劳贵人了。”
赵祈拿着烟花走到院中背对着檐下的二人,把手中的爆竹翻来覆去地看。
其实他也没放过烟花,拿烟花的手心因紧张布满薄薄了一层汗。
“禅师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公子啊?”张楚双手抱胸凑近明镜低语。
“什么?”
“您那天跟觉妙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虽然我不是有意偷听,但抱歉,我还是听到了。”
“张大人倒是个不会说假话的人。”
“我当然会说,只是这件事关系到我家公子,我想问问禅师是怎么样个想法。”
赵祈觉得背后那两双眼睛盯得自己不自在,于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张大人为什么要在意贫僧的想法呢?是觉得贵人离不开我吗?”明镜说得直白得过分。
张楚看着赵祈的背影等着后话。
“张大人来的那年贵人十四岁,怕黑厌吵,在旁人看来是孤僻了些。贵人他学东西很快,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见解,他常以冷脸示人,但渡清闹他的时候他却从未恼怒过。饭食冷暖从未给谁添过麻烦。张大人,”明镜看着张楚正色道,“贵人他会弹琴作诗,挽弓舞刀,即使不是什么殿下,他也是位贵人。他不是菟丝花,无需谁供给,这四方禅院困不住他。张大人还觉得,他离不了谁吗?”
砰的一声,天空炸开一朵盛大的烟花。
“明镜!快看!”赵祈下意识唤明镜,声音急促,带着些许少有的惊喜。
明亮的烟火照亮他的脸庞,也照亮了他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明镜点头应他,小声对张楚说:“你看,他自己也能把这烟花点着,无需假手他人。”
烟花绽放一瞬后消失在空中,连带着张楚心中原有的不安。
也是,公子的身份,何须依靠谁。
年后风雪渐停,院中的腊梅也快掉光,但是那阵梅香却迟迟没有消散。
觉妙:“明镜,东西可收拾妥当?”
“回师父,收拾妥当了。”
觉妙点头,迟疑道:“明日就是十五了,你……可有告知九殿下?”
明镜顿住捻珠串的手:“还未。”
觉妙叹了口气:“知道了,你去吧。”
明镜回到大殿,发现赵祈已经在了。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对:“又被你师父训了?”
这该怎么说,明镜哭笑不得:“贵人。”
四周寂静无声,烛台灯火摇晃。
“贵人,明日能为贫僧弹一曲‘复归来’吗?”
赵祈狐疑地望着他。
“想听听贵人如今琴技如何。”
赵祈低头:“好”
这天夜里赵祈做了个梦,梦到后山的梅林,自己就站在梅林中间,四周白茫茫一片,除了树就是雪,仿佛一个迷阵将自己困住,不管往那个方向走都不对,最后只会又回到原位。
忽然正前方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是赵祈熟悉的淡灰色,但他不敢确定,试探性地朝人影走近,却无论快慢都近不了那人的身。
他有些心慌了,只感觉自己好像无论如何都抓不住这个人,仿佛就像知道这是一场梦,梦中的一切都自然而然是假的一样。
赵祈用力朝那人跑去,却意外撞开了出口,随后醒来。
撑起身掀开身上的被子,身下传来的湿润让他耳尖罕见地泛红。
迷迷糊糊的中福至心灵地想明白这是什么后,四肢僵硬地下床换下脏掉的衣服。
还真是,好一个春梦。
正月十五,山下照例是热闹非凡的上元节。
张楚坐在一旁听赵祈弹了一遍又一遍的《复归来》,虽然好听,但也架不住十遍百遍地听呐。
于是他正面出击:“我说公子,这首曲子特别顺手吗,你这都弹了多少遍了?”
赵祈冷冷道:“不爱听出去。”
过分,不见你这么跟明镜说话:“得,我出去,免得耽搁禅师送你大礼。”
弦音一变。
“你说什么?”
张楚迈着步子向门边靠近:“我可没说什么。走了,晚上回来。”出门恰巧撞上过来的明镜,“来了?”看了一眼直勾勾盯着这边的赵祈,故意提高声音,“快给那位祖宗送去吧。
说完拍了拍明镜的肩膀,“走了。”
明镜被拍地一头雾水:“张大人怎么了?”
赵祈落笔:“失心疯。”
明镜知道这是玩笑话:“来吃饭吧。”
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碗面。
赵祈眸光微动:“不吃。”
明镜没有问没什么,走近看他抄经,纸上只有几个字,旁边的纸也是白的,倒是那张霁月琴放在案边,琴穗都有些乱。
“贵人,积攒福报的方式有很多,替人祈福是一种,好好吃饭也是一种。况且这是你的生辰面,是不能不吃的。”
被说中什么心事,赵祈起身过去端起面。
知道天黑,赵祈也没等到张楚口中,明镜准备的大礼。
檐下燕窝里燕子还没有回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没有了,赵祈还有些不习惯。
虽然他并不想承认。
廊上的灯笼照着一身薄青色衣衫的赵祈,怀里抱着明镜缝的暖手,盯着那一树败了的落梅出神。
半晌反应过来,有些气恼地准备回屋。
搞得自己很期待的样子。
“贵人?怎么在屋外站着?”
赵祈不理会,独自进屋,明镜抱着一把瑟茫然,跟着进屋。
看着明镜把瑟放在对面的矮桌上,赵祈不明所以:“你抱来这个做什么?”
“从未试过用这两张琴同时弹一支曲子,今日想试试。”以后可能会很长一段时间同步到了。
赵祈不疑有他,坐下来调音。
二人试好音后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弹起那首苍凉的曲子。
琴音清雅,瑟音厚重,似金戈铁马落在幽北碧绿的草原上,又似横扫原野的风吹起殷红的战旗猎猎作响。
音节交错间,琴瑟和鸣。
一曲罢,赵祈看着明镜,等他开口。
“贵人……”原本编排好的说词不知怎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原来有些事真的不如想的那么好做啊。
见他迟迟没有下文,赵祈回他一声:“嗯。”
明镜无声地舒出一口气,到底是要告诉他的,不辞而别更让人难受。
“立春后会有倒春寒,你得注意别冻伤了腿,若实在没注意冻着了,可以用生姜,艾草煮热水泡泡,能舒服些。”
这和尚今日怎么了?无端提这些做什么,虽不知道明镜打算的什么,但赵祈还是应下:“嗯。”
“以后饭食会由渡清送来,已经嘱咐过他,若他偶有遗忘,可以叫张大人去厨房去,觉空师父也知道。”
赵祈皱眉。
不对。
“前些日子听一位香客说提到一味很好的安神香,托人帮忙配了些,说过几日才能到,到时候贵人试试,兴许以后的梦魇会少些。”
赵祈眉头蹙地更紧。
“对了,师父平时闲暇贵人可去找他解惑,凡事切莫不要郁在心里,久了会生病。”
“我有什么惑要找他解,”赵祈冷声打断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明镜两掌相合:“贵人,贫僧明日就会下山去,归来三年五载。”
一句话像晴天霹雳在赵祈耳边炸开,轰得他六神无主。
“这就是,你送给我的大礼?你安排得那么周全,所有人都知晓,除了我,是吗?”赵祈极力压下声音中的颤抖。
“嗯。”明镜没有看他。
“禅师准备的好大一份礼,我险些没接住,”赵祈轻笑一声,转而道,“出去。”
他一掌拍在桌子上,也不避开琴,手按在琴弦上发出声响也不知,眼中满是怒意。
像是被主人折去利爪的猫,眼里噙着若有若无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