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来吗?”
明镜为赵祈披上大氅。
那日吴公公来到慈恩寺,说王上下召,让赵祈除夕进宫。
赵祈轻蔑一笑:“我大概也猜到了,他想如何?看看我如今是生是死吗?”
吴公公行礼:“殿下,依老奴看,您此次回宫未必不是好事。”
“好事?”赵祈嗤笑,“那我得去看看王上是准备了一件多大的好事等着我。 ”
赵祈:“说不准,谁知道赵恪想做什么。”
他理好大氅:“反正不会是叫我去吃年夜饭的。”
大雪都快把山路封死了,这个时候叫他进宫谈何容易。
万一下山时因雪划跌下山去,万一因雪大延误了进宫的时辰。
总之赵恪就没想让他过得安稳。
屋内。
听以仔细对比着哪个暖手袋更暖和,准备给赵祈带上。
“听以,”张楚推门进来叫她,“你要随公子进宫?”
听以听到动静回头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做自己的。
张楚走近:“你又不懂宫里的规矩,跟着去做什么呢?王宫不是慈恩寺……”
听以手中的动作一顿转身回他:“我在做我该做的,”她的手还在比划着,“保护公子。”
她虽口不能语,但好歹会个一招一式,必要时,就算救不了公子脱离险境,替公子挡上一刀也是好的。
山门前。
张楚和听以早早在那儿等着。
明镜:“张大人跟你去?”
赵祈抬眼望过去:“听以。”
明镜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张楚身强力壮,跟在赵祈身边难免引人怀疑是他养的死士一类,相比之下,看起来柔弱的听以跟着更安全。
“也好,一切小心。”
大雪飘落在赵祈肩头,明镜刚想伸手替他掸去,手腕上的念珠碰撞发出的细微声把他的动作止住。
“嗯,”赵祈转身,走出两步后又顿住,转头给明镜一个浅淡的笑,只一瞬便像落地即融的飞雪消失不见。
时隔七年再次回到上都是总什么感觉。
陌生又熟悉。
进城门后赵祈和听以就下马牵着马缰走。
没有浩荡的仪仗队在城门迎接,没有夹道跪拜的百姓。
听以只跟在赵祈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总感觉公子似乎并没有她料想中那样冷漠。
按常理,上都给公子留下的只有痛苦,他应该是极痛恨这个地方的,看这里的目光应该是凶狠的才对。
可是没有。
公子很平静。
他手里握着那串视其如命的念珠,每一步都稳稳地落在上都的青石板街上,不急不慢。
几个小孩儿追逐打闹着,其中一个小男孩儿只顾着看身后的伙伴,没看到前面的赵祈,结果在听以想上前提醒赵祈的前一秒,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小胖子连忙道歉,他见赵祈比他高许多,心里怕得要命。
那些原本来追小胖子的小孩儿也站在原地观望。
“无事,街上人多,当心些,把衣服摔脏了,回家你阿娘会不高兴的。”
赵祈看了一眼小胖子手里的糖葫芦。
小胖子连忙点头说是,而后跑开,他那些小伙伴见他跑了也跟着追过去。
隐约间赵祈听到有个小丫头说:“那大哥哥看着好凶哦。”
另一个小丫头回驳她:“他都没凶四胖,又长得那么好看,你不能说他!”
“你看谁都好看……”
“你敢说他不好看?……”
二人继续走着,但听以却觉得公子有心事了——他的肩膀比方才紧些。
听以自觉不能逾矩,便也没有询问。
“站住,什么人。”王宫的守门侍卫拦住两人。
“赵祈。”
他并不想承认自己是什么殿下。
侍卫两人面面相觑,半天没想起这号人。
“可有令牌?”
“没有。”
“无令牌者不得擅入。”侍卫面无表情。
“公子?”听以打着手势问他,“该如何?”
赵祈拢了拢大氅:“等着,万一王上不见人,说要治我们死罪就不好了。”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雪不知何时停了,宫门里走出一行人。
正是吴公公。
“殿下呢?”
两个侍卫不知所云:“吴公公,什么殿下?”
赵祈牵着马从侧边走过来,面上带着笑:“吴公公。”
吴公公行一个大礼:“九殿下。”
此话一出,吓得那两个侍卫赶紧跪下:“属下不知殿下贵体降临,望殿下宽恕。”
赵祈把马缰递出去:“劳烦二位大人帮我照看照看马。”
“属下惶恐。”
吴公公:“殿下叫你们起来,还不照令。”
两个侍卫把腰弯得极低双手伸出接过二人的马。
吴公公将赵祈领进宫。
走在朱红的宫墙下,一些落满灰的旧事措不及防地闯进赵祈脑海中。
好像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在雨里,手里紧攥着什么。
“殿下,”吴公公引他在一处宫门前停下。
听以抬头看见上面挂着的匾
“长乐宫。”
她蹙眉,因为她发现公子握着念珠的手在收紧。
赵祈冷声:“为什么来这里?”
吴公公低声:“殿下,王上在里面等你。
他看了眼身后的听以,“这位姑娘……”
赵祈:“她是我的婢女。”
吴公公点头:“那老奴进去禀告王上。”
一行人像尾巴一样跟着吴公公进去,长长的宫道上只剩下赵祈和听以。
“公子,”听以察觉到赵祈情绪不对,走到他面前打着手势。
“我没事,这里,”他一顿,像是要换一口气才能把话说完,“这里曾住着我的母亲。”
听以听说过赵祈的母亲。
那是位本该驰骋沙场的巾帼英雄
难怪……
但她还是指了指赵祈腕上的念珠提醒到:“公子,万不可意气用事。”
赵祈一笑:“你放心,我还没蠢到试图殿前弑君。”
“我现在可不能死。”
不一会儿吴公公出来,行礼道:“王上唤殿下进去。”
“多谢吴公公。”
不等他抬脚进去,吴公公拦住他:“殿下,王上的意思是,您一个人进去。”
听以等赵祈示下。
赵祈:“好。”
“只是我的婢女第一次进宫,怕得罪旁的什么人,还望吴公公稍加照拂。”
“老奴遵命。”
赵祈递给听以一个放心的眼神后便抬脚跨进宫门。
东宫内,一个太监正附耳对一个华衣男子说着什么。
“赵祈?”男子皱眉,“父王叫他回来做什么,不嫌心里膈应吗?”
“哎哟,太子殿下,不可口无遮拦啊。”
那个附耳的太监赶紧拉住他。
赵礿不屑:“那就让我去看看,我这位好弟弟如今怎么样了。”
他把“好弟弟”三个字咬得极重,仿佛这样,赵祈就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没错,他恨赵祈。
若不是赵祈,若不是赵祈的母妃占着父王的视线,他的母妃,大燕的王后,就不会早早积郁成疾,含恨离世。
他自然也不能让赵祈好过。
长乐宫里点着熏香,赵祈眼里全是厌恶。
软榻上卧着一个人,是那个赵祈无时无刻不想手刃的男人。
赵恪闭着眼问:“来了?”
赵祈没有回答,也没有跪下行礼。他就站在七年前站过的地方,环顾四周。
长乐宫里的摆设,一桌一椅,一花一草,都没变,一如赵祈十三岁前一样。
可这些都是假的。
七年前养在窗边的那盆花早就死了,不知被人埋进了哪片泥泞的地底。
后来摆上的花再像,那也不是七年前那盆。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赵祈压下把这屋内的一切掀翻在地的冲动,仍面无便请地看着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好半晌,赵恪才睁开眼,看清站在对面的赵祈后,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十一年了。”
他呢喃着,当然不是在感叹时光飞逝。
十一年。
那是张禾汝离开的年数。
赵恪坐起来:“知道本王这次叫你回来做什么吗?”
赵祈:“不知。”
赵恪盯着他手腕上的念珠:“你既然在慈恩寺待了这么多年,想必是熟读经书了。今天是除夕,你就在院里好好为你母妃抄经颂德,佑她在西方世界喜乐安宁。”
赵祈摸着一颗念珠道:“你念她一刻,她便一刻不得安宁。”
不出所料,一听赵祈这话,对面的赵恪立马瞪大眼睛,冲到赵祈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暴怒:“你说什么?”
赵祈没所谓地偏开头,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觉得他都这副样子了,怎么还敢动作幅度那么大,若还没冲到他面前就一口气没上来被过去了怎么办。
“我说,你有一口气在,她就永不安宁。”
赵恪气急,发了疯一般到处找着什么,最后在角落找到一个不起眼的瓶子,猛地朝赵祈砸去。
瓷瓶碎了一地,赵祈的额头血流如注,滚烫的鲜血顺着眼角滑过侧脸,流进脖颈处的衣领。
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痛,勾着唇角,冷静地看着赵恪发疯。
突然,赵恪停住,勾着脖子僵硬地一寸一寸转过头,眼里满是癫狂地望着赵祈。
“那又如何,她是我的,死了也是。”
赵恪脚步有些蹒跚地走近赵祈,发狠地捏紧他的衣领:“你又算什么东西?连自己的父亲埋在哪儿都不知道。”
赵祈瞳孔骤聚,修长的手指抓住攥住自己衣领的那双手,指节泛白。
赵恪也仿佛没知觉一般,扯开嘴角问道:“想知道吗?”
赵祈没有回答。
他在等条件。
赵恪:“跪下。”
赵祈一挑眉,松开手,退后一步,直直地跪下。
他仰头望着赵恪,目光如炬,额前的血还在淌,流进他的眼中,又从眼中淌出。
如厉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