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公公,又下雪了?”
长乐宫里烘地暖,一个中年男子一身华衣倒在塌上闭眼养身,面容疲惫。
“回王上,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吴公公在一旁垂首应答。
赵恪半晌才睁开双眼:“昨晚我又梦到阿禾了,她就坐在那儿看窗外的雪,像以前一样。我走到她身边想牵她的手,她就不见了,我求她回头看看我,我都快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她没有。我知道她还是生气,气我没有好好待她的孩子。”
吴公公在旁边一言不发地听着。
不知道这个看着只剩半口气的男人是怎么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的。
“我本是想把赵祈车裂处死的,他不安生,像那个总爱找事的赵御史一样,还想害太子,他怎么敢的,他算什么东西。要不是阿禾,我留他一条命在,他该感恩戴德了。”
赵恪一边把赵祈当作张禾汝的一部分,留着。
一边把他视为赵言玉的一部分,欲除之。
无数次的割裂与融合,让他这么多年来把赵祈扔得远远的,以为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张禾汝显然是对他这样的做法不满——十几年来,赵恪命令巫师每天替他招魂,招回张禾汝的魂魄。
好像是有效的,因为张禾汝真的入了他的梦,那之后他便醒少梦多。但梦里张禾汝总离他远远的,不让他近身。
赵恪揉着太阳穴:“赵祈今年多大了?”
吴公公:“九殿下今年十九,来年十五弱冠。”
屋内死寂。
潇潇风声吹过长乐宫外。
“除夕召他进宫。”
吴公公跪地:“是。”
半华上的青石板山道上香客络绎不绝。
人们赶在大雪封山前上山拜佛。
“姑娘别担心,我听说这半华山的佛是最灵验的,定能保佑老爷此番逢凶化吉。寺内的觉妙长老在大殿与夫人讲法,要有一会儿才出来,我先陪姑娘出去走走吧。”
一个丫鬟搀着一位素衣女子走下台阶。
“写春,这次阿爹所遇之事不同以往。左将军手握兵符不是一天两天了,朝中大臣都决口不提,偏阿爹要站出来反对,算是把李叔和得罪了。”齐霜姝拧紧一对好看的眉,“二哥已经为此事在朝臣中奔走数日,至今无人敢应承帮忙。今年这场大雪,来得比往年凶得多。”
“姑娘,不可直呼左将军名讳。”写春拉了拉齐霜姝的衣袖,忙环顾周围怕自家姑娘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是否被人听去。
见行人来往纷乱,没人理会她们两个女子,这才舒出一口气。
写春:“老爷的性子姑娘你还不知,他把前朝御史赵言玉当作榜样,一心要学赵御史为官为民。好了小姐,莫要忧虑,放宽些。”转眼想到什么,“我听说半华山上的腊梅是全上都最好的,姑娘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去取伞来,我们一起上山瞧瞧。”
齐霜姝还在思索着自家老爹齐时业的安危,只听到写春说的“后山”二字,便抬脚往后山走去。
山路不好走。
这是齐霜姝上到一半出得结论。
正想着要不回去,一阵梅香传到鼻前。
算了,来都来了,上去看看。
准备继续往山上走,脚下猛地一滑。
齐霜姝:写春何在?
“姑娘?”
梅香更近,一只手强有力地扶住她,齐霜姝低着头,看见对方薄青色的衣角。
“姑娘?可有伤到哪儿?”
齐霜姝抬头,细雪掺着来人身上的梅香落到她肩头。
眼前人薄唇微抿桃花眼,扶住她的那只手腕上挂着一串念珠,像是自霜天雪地而来的抱香客。
腊梅?
齐霜姝惊觉,拉开两人的距离。
“多谢公子,无碍。”
青衣公子抿唇微笑:“那就好,山路下雪不好走,姑娘孤身一人,还是不要冒险上去为好。”
“我不是一个人,”说着指向身后,“我的婢女……”
转眼看,身后空无一人。
青衫公子道:“在下送姑娘下山吧。”
见写春没有在身后,齐霜姝也只好苦笑:“麻烦公子了。”
赵祈走在前面,齐霜姝紧跟其后。
待走到山门,才见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婢女着急忙慌地找上来:“姑娘,你去哪儿了,叫你等我一同上山赏梅,回来就不见你人,害得我好找。”
写春撑着伞围着齐霜姝转了好几圈,确定她没事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地。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男子:“他是谁?”
齐霜姝蹙眉:“写春,不得无礼,”转而对男子,“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青衣公子轻笑:“在下赵祈。”
“齐霜姝。”
赵祈抱梅行礼:“齐姑娘。”
写春拉开齐霜姝:“走吧小姐,夫人在山下等我们回府呢。”
山下一个上来的身影引起赵祈注意:“那齐姑娘小心山路,就此别过。”
齐霜姝向行了一礼便跟着写春下山。
“姑娘你怎么回事,见那公子好看就失神了?连他来历都不知道,就敢跟他同行。”
“我自有分寸。”
见自家姑娘言语间还是一副镇定自若:“话虽如此,但如今世风日下,小心些总是好的。而且,方才他都听到姑娘上山是为了折梅,怀中如此多,也不见分姑娘一枝。”
“写春!”齐霜姝语气严肃,“无功不受旁人之禄,无缘无故旁人为何授予我?”
写春低头:“姑娘莫恼,写春受教了,下次不会了。”
二人说话间,一个浅衣和尚与她们迎面走来,对面相近时,那和尚颔首侧身,将路让给她们。
走过时齐霜姝道:“多谢禅师。”
和尚闻言将低下的头一点,算是回应。
待二人走出一段路,齐霜姝不知怎得回头望去。
只见那青衣公子还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
目光向下看着,眼中多了些方才没有的温柔。
这一幕烙入齐霜姝眼中,她收回视线,在心底再次默念了一遍那位公子的名字。
明镜一直低头赶路,直到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抬头查看。
这一眼,看见赵祈长身站在山门外。
散落漫天的风雪飘落在他眉间发尾和他怀中的新梅上,山风宛转他额前碎发,青丝被撩动,几缕缠在怀中的腊梅枝头。
清风试弄山林雪,忽闻香客抱梅来。
他停下脚步,立定在原地,任由风雪阻隔在两人之间。
久违的梅香穿过碎琼寒英来到他面前,那是赵祈给来人准备的归礼。
“贵人。”
许久不见。
“嗯。”
平安就好。
赵祈没来带伞下来,二人并肩走着。
一路无言。
赵祈:“我也才回来。”
明镜:“嗯?”
赵祈:“王后殁的那年,大赦天下,我去了幽北。”
明镜:“还好吗?”
不能直接把人掰过来细细检查,他开始后悔方才没仔细看看这人有没有哪里跟三年前不一样。
比如走路的姿势,抱梅的手。
“不好,”赵祈摇头。
这句话引得明镜心一紧,但他面上还是如常:“受伤了吗?”
“嗯。”
赵祈是铁了心要逗逗这个人。
果然,明镜装不下去了,皱着眉:“是遇上什么了吗?”
赵祈盯着他不说话。
半晌。
“不算什么,都是些皮外伤。”
明镜正要张口再问,余光瞥见一个人。
“公子。”
听以撑着伞出来找他们。
走到两人面前,听以先是朝赵祈点头,随后把手里的伞递给赵祈。
“禅师。”听以打着手势向明镜问好。
这个姑娘不会说话?
等等,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姑娘是赵祈带回来的?
他去了趟幽北,带回来一个模样秀丽的姑娘?
明镜强压下心底几百个问题,笑着回听以一礼。
一旁的赵祈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接过听以手中的伞撑开,遮到二人头上。
“走吧。”
明镜看了看头顶的伞,又看了看独自撑伞的听以。
“贵人不与这位姑娘同行吗?”
让一个姑娘自己撑伞终归是不好的。
“听以与我同行才是不妥,况且,我是来接你的。”
好吧。
“明镜师兄!”
刚一进寺门,一群和尚上前将明镜团团围住。
“师兄,一路可好?”
“师兄师兄,你这些年可有遇到什么趣事?”
“师兄可有遭遇危险,我见师兄的行李都少了许多。”
“……”
赵祈皱着眉退后,看着这些想野山雀一样的和尚,有种想动手把他们拎起来扔下山去的冲动。
“……”
“师兄你信里写的那些人文地理当真与上都差许多吗?”
“……”
信?
赵祈响起自己压在某人枕头下的那些“几字信”。
坏菜。
趁着明镜正被那群光头围住,赵祈抬脚朝那方熟悉的禅院走去。
站在门口,手抬起来又放下。
他在犹豫。
以前明镜不在,他可以随意进出这间屋子,坐在那人参禅的位置弹琴也好,写字也好,就当这人就在自己旁边。
现在人回来了,反而不敢进了。
哪怕那人连这道门都还没进。
沉住气推开那扇吱呀叫的门。
行云流水地跨进去,拿起桌上那封捏在手心里,正要朝床边去,门又被人吱呀推开。
明镜站在门口:“贵人?”
这群和尚馒头还是吃少了。
赵祈心内暗道,手里一股脑把信胡乱往里塞,迅速整理好表情走出来,像个没事人一样:“我把,嗯……把花给你插好,这屋子久未住人,难免有些霉味。晨起刚折的花,熏熏。”
是吗?
明镜睁着双眼睛看他。
“……”
赵祈的目光假装打量屋子。
掩耳盗铃。
这屋子比张楚的脸还干净,每一处都能看到底,没有半点看头。
“多谢贵人。”
“嗯。”
院内的山雀落在腊梅树上喳喳叫。
“我……”
“你……”
“……”
明镜笑道:“贵人你先说。”
赵祈刚要开口,门又被人撞开。
张楚气喘吁吁道:“公子,宫里来人了,你快去看看。”
赵祈原本不自在的眼神瞬间冷下来,跟着张楚就要过去,走到一半顿住,回头道:“你刚回来,先休息。”
言下之意就是不让明镜跟着过去。
明镜回他以笑:“好。”
待人走远,明镜才走近床边。
刚刚他看到赵祈好像站在床边找什么,是落下东西了吗?
掀开被子一看,里面是一封封被封好口的信。
一一拿出来叠好才看见信上写着“明镜启”。
给他的?
但为何没有寄出呢?
明镜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沿着封口拆开,展开薄薄的一张信纸,上面只有两个字:
“安否?”
落款是赵祈和日期。
庆平十七年正月二十七。
明镜刚下山那会儿。
像是隐约感觉到什么,手开始加快速度拆开余下的信。
“安否?”
“安否?”
“安否?”
“……”
一连三十多封,每封里面都只有一张信纸,每张上面都只有“安否”两字。
仿佛这两个字里被写信的人藏进千言万语。
明镜颤着手继续小心翼翼地拆着。
终于有一封内容不同。
“活着回来。”
落款赵祈,时间是庆平十七年八月初十。
想起来了,是江宁瘟疫那次。
信纸皱巴巴的,有几处还似被人抓破。
明镜将它细细展开,指尖触碰信纸上几处像是水滴在上又被风干的痕迹。
窗外的细雪不知何时呼啸起来,呼啦啦的声音听得人惊心动魄。
明镜抬头望向窗外,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打在院中腊梅枝头。
他把信纸又一张张叠好原封放回。
他想起来赵祈出门时没穿氅衣。
轻叹一声,门被人关上。
明镜拿着一件披风走在回廊中。
不忍三年大雪落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