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古道上,一个苍老的身影踽踽独行,飘零的雪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不一会儿就消融了。
忽然,雪丛中不知蹿出,不等老者细看,便飞快地从他面前跑过,惊了他一跳。
待他稳下神来再看,前方早已空无一物。
老者长舒一口气后郑重其事地重新整理佩戴在腰间的玉佩。
那玉佩上有裂缝,还有磕碰的破损,就像他早已零落的风骨,却被他执意佩戴着,显得落魄又顽固。
老者掐指算着日子。
快了,快到那孩子的生辰了,得快点赶到上都。
风雪潇潇,不一会儿便隐没了老者的身影。
张楚得知赵祈回来的消息时,明镜已先他一步到了山下。
“公子!”
那个一贯不肯示弱的人此刻却在马车里站都站不起来。
被冷风吹了一夜的身体因高烧而滚烫,没立马昏过去就算这人意志坚定了。
赵祈试着扶住马车的车门自行下去,但是他刚一起身就觉得眼前一黑,又重新跌坐会位子。
听以想伸手扶他,被他虚虚抬手拦住。
马车旁立着的是赵恪身边的近卫。
“羌春君可需要属下帮忙。”话里话外都是不加掩饰的冷漠。
羌春君?
张楚不解。
赵祈强撑着回他一笑:“不劳烦大人。”
他伸手死死抓住车门,一脚踏出去像是踏在棉花上。
腮边一紧,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出马车。
明镜另一旁紧紧挨着马车站着,人从车内出来的那一刻他猛地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赵祈那近乎狼狈的模样。
额头和脸颊上是早以干涸的血迹,嘴角也有,但看起来被人抹过一把,只剩下被晕开的血红挂在唇边。
赵祈也看到了站在那儿的明镜,朝他安慰似的笑了一下。
苍白的脸,暗红的血。
一瞬间,明镜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绞。
心头那根紧绷了一夜的弦在那人笑的一瞬间断开,如裂帛般的巨响惊地明镜几乎想不顾一切破上去把人护在怀里。
这一刻他似乎又看到了七年前那个气若游丝的赵祈。
可他不能冲上去,赵祈此刻还不是真正需要他的时候。
于是他捏紧手中的念珠,修剪干净的指甲近乎前进掌心。
赵祈正要下马车,却发现自己睁着的双眼根本看不清那根用来垫脚的凳子。
本打算凭感觉往下跳,思索间,意识的模糊让他没注意到脚下正打滑。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怀抱,紧接而来的是熟悉的檀香。
在旁人看来,倒像是明镜不知礼数将他拽下马车的。
“明镜?”被雪晃了一夜的眼睛还是没有恢复。
“嗯,是我。”
或许是赵祈此刻脑子不算清醒,他竟觉从明镜刚才回应的三个字里听到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下意识将手搭在明镜扶住他的手背上,那只被冻得通红的手覆盖的手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多谢大人。”
赵祈一如既往地维持着温文尔雅的态度,哪怕他需要人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近卫看他这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困惑,很快就消失了。
“羌春君既然无恙,那属下就先行回宫了,王上的召旨过几天就会下达。”
“多谢大人。”
等近卫驾着马车离远,赵祈才终于支撑不住软下身。
明镜惊呼:“贵人!”
这声贵人唤回了赵祈混沌的意识,他虚弱地笑了一下:“没事,我们回去吧。”
可他知道,自己实在没力气走那么高,那么长的山道了。
欲要抬头,一瞬间,赵祈觉得身体一轻。
“得罪了,贵人。”
明镜将他打横抱起。
他被雪浸得湿透的衣服贴上明镜的僧衣,原本一个人感受到的冷慢慢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
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赵祈心里苦笑。
这场景让他禁不住响起七年前那一幕。
如出一辙。
“别着急,还不到我死的时候。”
明镜没应他,只是默默把手收紧,像是如果不抓住些这个人就会消失一样。
张楚在一旁扶着听以听到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这小子会不会安慰人,什么刺人说什么。
明镜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他嘴里的一个“死”字,还偏要说。
赵祈说完那句话就彻底没了意识昏了过去。
大燕王宫。
吴公公站在长乐宫外守着,那双略带浑浊的眼睛望向天边。
赵祈跪在院里的身影似乎还在他眼前。
少年略显单薄的背影和以为故人很像。
一样的年少固执。
故人……
他依稀想起曾经有三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满怀壮志地登上过上都高高的城楼。
一个说他要马上报国,守住大燕的每一寸国土。一个一边觉得城楼边危险,一边说,他只想当个教书先生,若是能有幸成为以为某位殿下的教书先生就更好了。还有一个,吴公公稍加思索了一下,一个说他不求高官厚禄,只愿做一个为天下百姓陈情的谏官。
谏官啊……
吴公公轻笑一声。
那三位少年在山野间提笔作诗,诗成又被他们大笑着撕碎,抛洒在空中。
风趁机捡来拜读,依稀可见三人龙飞凤舞的落款。
张恩州。
王闻。
吴见悔。
赵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是那年明镜寄给他的江南美景。
很奇怪,他从未去过江南,但他就是知道梦里他身处之地就是江南。
开得正艳的桃花,潺潺的小桥流水。
明镜站在桥上背对着他,他想过去叫他,可是双脚却似千斤重一般。
赵祈知道这是在梦里,所以他大声喊道:“明镜!”
明镜没有理他。
再想喊出来,喉咙里像被人塞满了棉花般呼喊不出半点声音。
明镜从听以那得知,赵祈在雪地里抄了一天一夜的佛经。
赵恪甚至不让他坐着。
差点封山的雪落在王宫的院落里,积得那样厚了。
他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那儿,黄豆大的烛光早就被那个跋扈的太子殿下踢翻在地。
赵祈就在雪光的映射下写一夜的字,硬生生把眼睛熬得短时间里看不清东西。
身上的衣服湿了就没干过。
听以说她想给公子撑伞,被那位姓吴的公公拦住。
吴公公说,王上下了令,不让任何人靠近九殿下。若她抗旨不遵,一切罪名只会落到公子头上。
她不敢过去了。
等人全部出去后,明镜才坐近些。
他撩开赵祈额头的碎发,新痕叠在多年前的久疤上。
人们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明镜想,赵祈身上的伤从来没好过。
他该有多疼啊。
那么厚的雪,这人身上还有骨痛的病根,这一天一夜,他怎么熬过来的。
“若你终究有一天不再与他同行,不如趁早。”
张楚的话响在耳畔。
明镜看了一眼放在床边的那本书,俯下身细细看着这人的面容说道:“贵人,你不是说要同我一道去看江南的火树银花吗?”
梦里明镜终于开口了,“等你起来,我们就一起去,好不好?”
好。
赵祈挣扎着想迈开脚,他用力地拉扯,甚至用上了手。
他急了,桥上的明镜越走越远,他就快追不上他了。
眼前画面一转。
是那个多年来的梦魇。
“赵祈,你还是被人丢下了。”
“你看看,你看看,我以前就说过,你到底会被人丢下的,你看他都没等你。”
“赵祈,肖想不该肖想的人,可是要造报应的,哈哈哈哈哈……”
一团团黑影找到了赵祈埋在心底那个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放肆地嘲弄他。
赵祈没有理会他们,他一心想着明镜万一回头发现他没跟上着急怎么办。
他要去找明镜,可黑影缠住他的腿,让他动弹不得。
正当他想要发狠地挣开时,一团黑影突然开口:“赵祈,你有没有想过,你用那样的心思念着他,会置他于何地?”
这句话让他瞬间动弹不得。
黑影们抓住时机,癫狂地笑着慢慢攀上赵祈的腰身和双臂,把他往地下拉。
就在他失神的瞬间,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吹动腕上那串念珠碰撞发出细微地声响。
另一双戴着念珠的手自混沌中伸向他,稳稳的拉住他的手。
两条念珠翻飞间纠缠在了一起。
难舍难分。
“明镜?”
“嗯,是我。”
“你怎么?”
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里黑暗,肮脏。
这里藏着他最深的痛苦和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这里没有一处值得他光临。
赵祈只顾着把黑影驱散,他不能让明镜看到这些东西。
慌乱间他听到明镜似乎叹了口气。
他说:“贵人,你别让我回头找不见你,好不好?”
刹那间。
犹如万点星汉同汇一方苍穹。
明镜的话让周遭的黑暗散尽,密不透风的混沌里破开了一束光。
腊梅的花瓣带着浓郁的香吹进了他不堪的梦境。
赵祈醒来已是黄昏。
屋里燃着噼啪作响的炭火,黄昏的余光洒在窗棂上,窗外是一树开得正好的腊梅。
赵祈躺在床上看着,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又回到了七年前。
从被子中抬起手,用看得清东西的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他才确定自己不是那个刚被丢出宫的小孩儿。
也是这时,他才算清醒了。
明镜呢?
他撑起身查看一圈,屋里没人,倒是床边摆放着一本什么书。
不像经书。
刚要伸手去拿,门就被人推开。
“贵人,你醒了?”
是明镜。
赵祈:“嗯。”
明镜走过来:“我来给你换药。”
赵祈:“好。”
明镜熟练地替他解下额头上的纱布,换上新药。
赵祈发现,做这些时,明镜没有看他一眼。
刚才的,只能是梦吗?
“贵人。”明镜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他假装镇静地应了他一声。
“佛说心怀杀孽的人满身业障,死后会入地狱。”
明镜在说什么?
赵祈藏在被子下的手缓缓收紧。
他的心开始失序狂跳。
明镜:“因果循环,满手他人鲜血的人,终究有一天要偿还这鲜血。”
别说了。
赵祈在心里祈求着。
明镜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要把他看透,赵祈别开脸,逃避着这个盘桓在他们面前,他还没有找到解法却又避无可避的问题。
“贵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明镜步步紧逼。
“所以呢?”
你要离开吗?
赵祈实在没有力气问出后半句,他为了不在明镜面前失魂落魄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明镜轻叹一声,递给他一本书。
赵祈身形一晃,他看着手里的书,脑子一片空白。
明镜给他这个做什么?
他不解地看着明镜。
“你明白,”明镜看着他坐下床边,“贵人,我答应过你,站在你身后的。我不会食言的。”
赵祈紧紧攥着手里的书,目光死死定在明镜脸上。
明镜把手搭在书的另一边,像是在牵起他的手。
“我知道你要做的是一把刺破血肉的长枪,但你别怕,我会做你的盾。”
赵祈都心在颤,那人手上的温度通过两人间的一卷书传到他手上。
烫得他心尖生疼。
“贵人,我不走,你别怕,好不好?”
一滴泪落在书封上,落在明镜给他的承诺上。
那是一本兵书,那是明镜不该碰的书。
山下又响起炮竹声,惊动了山上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