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春正给齐霜姝收拾床铺,见自家小姐回来,忙迎上去,低头一看,那食盒还在齐霜姝手里提着。
她不解道:“姑娘,你不是给羌春君送吃食吗?怎么,又提回来了?”
齐霜姝一笑,将食盒放下:“明镜禅师还没醒,我想他此刻应该也吃不下。”
写春“哦”一声,不做他言。
明镜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立于一片荒原之上,四周荒凉,了无生机。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见赵祈背对他站在一道悬崖边上,万丈深渊像是一道招魂的旗,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明镜慌了,他向赵祈奔去。
“贵人!”他叫赵祈。
你回头身后就是大千世界了,你忘了?你头也不回,你身后的尘世该怎么办?
呼喊声撕心裂肺,他生怕赵祈听不见。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拉住赵祈被风吹扬起的衣角。
屋内,赵祈察觉明镜的手似乎动了动,他把手里的书丢开,俯下身轻问:“明镜?”
他抓住了。
明镜微微睁眼,映入眼帘的是赵祈盛满着急的双眸。
我很担心你。
这是二人两两相望却不能宣之于口的话。
明镜想坐起来,被赵祈拦住。
“马车撞上的是你的背脊骨,大夫说你差点就余下半生缠绵床榻,再不能起来。”
赵祈说着,倒来一杯热水,用勺子吹凉了送到明镜嘴边。
明镜张嘴:“贵人看来是得罪了什么人。”
偌大的街道,那马车像是看准了他们一般隔着老远就直直地往他们那边撞,蓄谋已久的痕迹太明显了。
除了赵祈的对立方,明镜想不出还会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干出这事。
会是谁呢?明镜在心里细细盘算。
赵祈喂水的动作停住,明镜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眸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说不出口。
说出来了会怎样?明镜会怎么想?
赵祈沉默不语,明镜也没有追问,他从不逼赵祈说不愿意说的话,做不愿意的事。
在齐府修养些时日后,二人回了慈恩寺。
赵祈从那日后便开始跟着那个叫江通的治粟内史翻查大燕历年的财政账款。
“羌春君,”江通端了一盏灯走到赵祈旁边。
一个国家数年的账目哪里是那么好整理的,虽然江通把它们收理得很好,可真的要重新翻查,仍然是个大工程。
赵祈此时被围在一大堆卷轴书简中间,往常干净的薄青色长衫也被墨汁染出一团一团的黑,他没理会,捧着一本账目细细比对。
“羌春君,您都看了一天了,歇歇吧。天色晚了,明日再查也不迟,数年的账本堆积,不是寥寥几日就能完成的。”江通恳切地说。
“无碍,还不算太晚,另外”赵祈把头从书里抬起来对江通温润地笑说道:“江大人是长辈,不必对我称‘您’。”
瞧见他这模样,江通轻声感叹道:“也就是王少傅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江大人认识先生?”赵祈分出心来随口一问。
江通哈哈笑道:“认识,拾箭先生王闻王少傅。”
这个赵祈没听过,他抬头不解地问。
江通将手中的烛台放到一旁,跟着席地而坐,“哎呀”一声,开始给赵祈解释这个称呼的由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场百官宴上,文官们比赛投壶,王闻的投壶技术分明不错,结果不成想,前面那位大人位份比王闻高,技术比王闻差,一连几次,愣是没投进一根。
王闻紧随其后,那时的王闻已经为官数载了,可惜表面功夫做得极烂,他倒是不想与人为敌,奈何连假装都不会。
明明很擅长的投壶,故意装作不会,演技极差地将手中的箭全扔出去,结果自然是一根没中,他还冲前面那位大人讪讪的笑,说自己技艺太差扫了那位大人的兴,说完还跑过去把箭捡回来递给那位大人,证明箭是好的,没有投进真的是他人的问题。
气得那位大人胡子一吹,忿愤离去。
临走前江通叫住他:“羌春君若还与王大人有联系,能否替下官给王大人问声好,这么多年过得如何……”
回望朝堂,故人不剩几许了。
赵祈点头应下。
王闻坐在石桌旁,像是在想什么,赵祈走近行礼道:“先生,这么晚了,先生还未歇息吗?”
清风带着王闻的叹息吹来。
“小公子,你是不是应承下了什么事?”王闻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
赵祈眉头皱了一下,抬眼时又消失不见,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和治粟内史江通江大人查查账。”
王闻急得直跺脚:“不该应下,不该应下啊……”
赵祈一笑:“先生不必这般担心,先生放心,我会把这件事办好的。”说完便行礼要走,留下王闻在身后频频叹息。
“还是这么犟。”
赵祈隐约听到王闻这么说。
明镜屋内的灯还亮着,他便顺脚拐了进去。
“贵人?”他靠在床上看着什么,见赵祈进来赶紧放下,坐正时肩膀轻颤了一下。
“嗯。”赵祈走到床边坐下,“今天的药换了吗?”
明镜:“嗯,换过了。”
月光从没有关上的窗户照进来,撒下格外静谧。
见赵祈并没有察觉到什么,明镜定下心,这才注意到,赵祈身上的衣服似乎不太对劲,清早出门赵祈分明穿的是那件薄青色的长衣,但此时他身上的是一件白玉色长衣,衣服上的熏香甚至快要盖过了赵祈身上原本的腊梅香。
明镜眉头微皱:“贵人,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赵祈:“并无。”
“那,你的衣服?”
赵祈抬了抬袖子,满不在意道:“和毋玉兄一起的时候不当心弄脏了,借了件他的衣服,还算合身吧?”
别人的衣服。
明镜拿起那本书淡淡“嗯”了一声。
窗外一片寂静,赵祈把要说的话在心里又盘算了一遍。
“明镜,”他说,“那天你问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他放于身侧的手慢慢收紧
“嗯,是有一个,”他看着明镜,“太子赵礿。”
赵祈没有什么事是明镜不能知道的,包括那颗杀心。
“庆平十三年,我被下令囚困慈恩寺,未昭告天下的罪名是毒害太子。”赵祈捏着腕上的念珠,“我在赵礿的饭食里下了毒,想置他于死地,让赵恪也尝尝失去血亲的滋味,可惜我在宫里没什么信得过的人,最初买通送毒的宫人将那药掉了包,没能把赵礿毒死,只是让他落下一个终生不治的腿疾。”
赵礿没死,只是变成了个瘸子。
堂堂太子,未来的储君,即将成为大燕的王,这样一个人成了瘸子,这对赵礿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所以他现在要将他曾经经受的痛苦一一奉还给赵祈。
赵祈的手捏紧,他在等明镜的反应。
“难怪,”明镜轻笑一声,“他怎么会好心让王上派贵人你去查大燕的税账。”
他继续道:“其他皇子都早早封了地,离开了上都,剩下几个公主,除去和亲的三公主,其他公主也都早早配了驸马。赵礿如今是稳坐储君之位的,他绝不会允许另一个皇子在他面前有任何出头的机会。”
“大燕的税账要查,怎么查,谁去查,这个问题他不会无所权衡,包括王上。这件事积压了这么多年,非一朝一夕,势必有人从中作梗,一旦查下来必然触碰到这些人的利益。闻贯了腥味的狗,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块占为己有的肉。”
他看着赵祈道:“那时,谁想没收他们的利益,他们的尖牙利爪第一个就会伸向谁。”
明镜一点没说错,作为一国储君,赵礿不会傻到为他人做嫁衣裳。
况且赵祈身份特殊,不排除朝中还有旧时张家和赵言玉的追随者拥护他。
他不过是想将赵祈推到风口浪尖上去,借他的手除掉那些朝廷的蛀虫,而这些蛀虫的背后必然有人供他们倚仗,而那些人,才是真正不好动的人。
牵一发而动全身。
既然谁也跑不掉,那谁也别想好过。
赵祈揪出他们,他们报复赵祈,赵礿坐收渔翁,他接手的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
赵祈看着他。
明镜什么时候懂的这些尔虞我诈?
见他不说话,明镜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贵人,齐公子也跟你说过这些话吗?”
原本还收紧的手在听见明镜这句话后一松,赵祈的心在痛,脸上却是笑,“他只是个富贵公子,怎么会懂这些,况且,他懂或不懂,跟我关系也不大。”
赵祈起身是不小心瞥见明镜来不及合上的书上的字,他微微垂眼,准备出去,见明镜还在若无其事地翻着那本书,关门时还是笑着说道:“衣服是江大人给我的,他放在谨身堂以防不测换洗用的。”
末了还补了一句:“不过他还没穿过。”
明镜眼尾染起一丝淡淡的诧异,还来得及开口细问,赵祈就把门关上了。
没藏住吗?明镜嘴角扬起一抹无奈的笑。
赵祈靠在门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泪水划过侧脸。
明镜手里的书让他想起明镜那次被罚跪,应该是觉妙发现了这件事,一怒之下才罚他。
那是本兵家的书,那是一本不该明镜看的书。
因为他,明镜才被罚。
差点致命的伤哪有那么快好,明镜起身的动作都在颤,他就是不说,在他面前装没事。
月光照在赵祈脸上,他看见院里那株无叶的腊梅树。
明镜为他种下的树,他又会为他走到哪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下江南啦,去看看明镜写给赵祈的火树银花到底是什么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