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吹到秋天原上,已经带了些割人面颊的寒意。
绵延千里的草,面上虽然还是青绿的,但根部早已开始变黄枯败。
“将军,”石坷的副将唐云进帐禀报。“鞑子军的势头不对,往年的秋风也不是用这个架势打的。”
面前的沙盘被石坷打乱摆放了好几遍,最后他盯着沙盘上分散开的旗帜,眼中闪过几丝纠结。
“拿纸笔来。”
唐云奉上纸笔:“将军是要写信给谁?”
几笔落下,石坷盯着浓墨未干的信纸陷入沉思。
石夫人走进帐内:“若实在走到那一步,也只能修书给公子了。”
唐云行礼:“夫人说的是?”
石夫人示意他看向石坷。
“我们能有几个公子,自然是如今拿常明刀那位,”石坷把信装进信封,递给唐云,“十六州各处都散落有张家军的旧部,可是没有统帅,再多也是一把散沙,难成气候。当年公子好不容易让各部之间重新取得联系,他们能信的,也只有那把常明刀了。”
唐云不解:“没有王命,赵公子擅自前来领兵,就算我们拥护,他也会被判个谋反的罪名。”
石坷:“你就知道匈奴的新王是谁吗?”
“好像是叫……‘呼衍邪’?”
“他有只耳朵被人用箭射穿过,”石坷指着自己的左耳,“这只。”
唐云想问那又如何,被石坷抢先一步道:“我们公子射的。”
他走回沙盘旁,凝视着沙盘上北边的土地:“呼衍邪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失耳之恨他不可能会忘。再加上这几年赵恪太纵容他们了,金银珠宝送,唯一一个十几岁的公主也送,一边怕他们,一边亲手养着他们,这匹狼早晚有一天要咬断赵恪的脖子。”
“赵公子与赵恪也是有仇的,他干脆就让匈奴举兵南下杀了赵恪,然后自己带领各部找个地方称王,不是更好?”
石坷拈起一点沙盘里的细沙,像是想起什么往事:“那样,他就不是张家的后人了,也对不起他的父亲。”
“可我听夫人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告诉公子?”
细沙随着石坷的指尖流回盘中,幽北的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这样不起眼的碎沙,他们却不知埋骨了多少少时征战的将士。
唐云看见石坷的肩膀好像塌下来一些,帐外的风吹进来,拂动他鬓边的碎发,石夫人想去替他理,但也却步。
“换成别人,这些都是他的责任,偏是赵公子,”唐云仔细听他说,“这片江山,压到谁身上都不该再压到他身上的。”
满门忠烈是什么意思?
偌大一个家族就剩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天下之大没有一个归处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石坷真觉得,世代忠良是句很绝情的话,世世代代都为一家江山死而后已,到头来落得个君臣离心,不得善终。
石坷想起那个在簌簌寒风中北眺的张晚秋,那个青玉般的少年郎,明知君王疑心,一去就难以回返,仍然请旨北上的将军。
说到底,他们不在意谁坐那个位置,他们只在乎这一国的百姓。
——
信很快被送到上都城外的慈恩寺,自从觉妙被请进宫做了佛塔的住持,慈恩寺定期就会有人过来巡查,怕被察觉,送信人把信交给一个僧童。
赵祈不在,僧童只好把信交给王闻。
王闻正要把信放回赵祈屋中,转身就撞上刚上完香的赵礿。
“王先生?”赵礿眯起眼睛微抬下巴,像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王闻看着赵礿身后的仪仗队伍,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跪拜:“草民拜见太子殿下。”袖中的信随着他的抖动掉了出来,他想去捡,被赵礿一脚踩住。
“殿下。”信被侍卫捡起呈给赵礿。
“赵公子亲启?”赵礿念道,“写给赵祈的?”他
高临下斜睨着眼问地上跪着的人。
王闻抖得像筛糠,哆哆嗦嗦道:“草,草民不知。”
他花白的胡子和满头白发在秋风里抖得像即将飘散的蒲公英,引得赵礿一度厌弃。
这人好歹曾经是个少傅,怎的一点风骨都没有,生怕自己被杀似的。
“怎么还有人给一个死人写信?”赵礿话里全是讥讽。
“什么?”王闻猛地抬起一直恨不得钻进地里的头,“殿下方才说的话,是何意?”
他的举动让赵礿有些不悦,怎么还有人在意那个死人。
一旁的侍卫在得到示下后上前抬脚狠狠踹向王闻的胸口:“大胆!谁准许你在太子殿下面前抬起头来的?”
王闻被踹翻在地,急忙捂住胸口重新爬起来跪好:“殿下恕罪,草民愚钝,还请太子殿下明示。”
赵祈到底怎么了?
卑躬屈膝的奴才赵礿见多了,卑躬屈膝的少傅,赵礿还是第一次见。
难怪早年宫里都说王闻是天下最没志气最怕死的读书人,一想到赵祈是这么一个没用的废物教出来的,赵礿心里一阵痛快,决定大发慈悲告诉他真相。
他一边说一边朝王闻走近:“赵祈在江南被人暗杀,死了,谁叫他接下一个他做不了的差。如今还没发丧,只是差找出尸体罢了。”脚步一转,“哦对了,他是中毒死的,估计找到的时候尸体也不会太好看,王少傅要看看吗?想的话,到时候我可以派人来请王先生。”
说完他仰头大笑,身后的长队随他下山。
王闻佝偻着身子瘫坐在地上,花白的胡子在风力乱飘,肿成核桃大的双眼里包着绝望的死气。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要放声为赵祈大哭一场,浑浊的泪大颗大颗落在地上。
过了好久,渡风跑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阿弥陀佛,老先生,您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当心着凉了。”
王闻任由他搀扶,像是一具失了魂魄的木偶。
空荡荡的禅房里,王闻坐在霁月琴前,枯树皮般的手放在琴弦上。
夜深人静时,他才终于忍不住双手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
才刚弱冠年华的公子,自己答应了赵言玉和张禾汝的,他们也就剩这么一个孩子在世上了,自己怎么就这么没用,让人家好好的孩子去龙潭虎穴。
吴不悔陪着王闻在霜天亭里喝酒,两个苍老的人对饮,动静惊不到山林。
一杯浊酒入喉,王闻满含热泪:“那么好的孩子,你见过他的,也就是长大不怎么爱说话嘛。他小时候可活泼了,得了一颗糖都要敲碎了分我半颗,教他写字的时候,他连笔都握不好,被张三小姐戳着脑袋骂了好久,每次写完都不敢给我看,说自己写得不好……”
“宫里的人对他不好你是知道的,他那年瞒着我做那事,王上本来是要治我为师无教的死罪,结果他一人把所有罪责都揽过去。他那个时候才十三岁,被绑在地牢的天柱上让他们拿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什么蛇刑,针刑,那么多的酷刑他都挺过来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吴不悔看着两鬓花白的老友,年华早就不眷顾二人了,十几年来,他无怨言地做着赵恪的宦臣,中郎将这个称呼,只在别人讥讽他时才能听到。
这么多年,他的心死寂许久。
他像是认命了,不打算再拿自己这条命去搏点什么了,那个威震一时,统领燕宫五千亲卫的中郎将老了,剩下的是风烛残年的吴公公。
“识彧,你可还记得,”但他还是想为张家做些什么,“春秋时有一恶龙兴风作浪,罔顾黎民生死,伍子胥借鱼肠剑剜其双眼,将其斩杀。”
他双手举起杯盏,秋风吹不散他话里的毅然:“君可愿以黄昏之躯屠龙?”
王闻眼中满是久久不能平复下来的震惊,吴不悔用曾因受刑而弯曲变形的手端着酒杯。
王闻或许是懦弱的,但王识彧不是。
秋林之中,两盏浑浊的酒碰撞,两双枯老的手交握。
赵祈好像误入了另一个尘世。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与明镜见完篆玉的路上遇到刺客,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身处燕王宫。
宫人的窃窃私语隔着殿墙隐约传进来,面前是那张刻满划痕的案桌,对面是摇着脑袋教授夫子之理的王闻。
见他没有跟着念,王闻睁开眼睛不悦道:“殿下,你又走神了!”
赵祈微怔。
只是走神了吗?
他的手抚上桌面,周围的一切都真实到不真实。
“您今天都是第三次走神不听课了,当心我去告知淑妃娘娘,您晚上回去可又得挨板子。”
“你说什么?”赵祈瞬间弹坐起来。
“我说,这是您今天第三次走神了……”
“不对!下一句!”
“下一句?哦,我说,当心我去告知淑妃娘娘……”
“她在哪?我娘,她在哪儿!”
王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道:“淑妃娘娘还能在哪儿,自然是长乐宫。”
他话还没说完,赵祈就如箭一般射出去,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许是他跑得太快了,两边的宫墙他都看不真切,不过他也顾不上这些,他现在只想快点见到张禾汝。
长乐宫里照常点了许多烛火,奇怪的是,原本应该无比明亮的寝殿内,赵祈却感觉连脚下的砖石都看不清,像是有一团黑气笼罩在眼前,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雾。
“阿娘?”他试探地对寝殿内唤了一声。
把门推开,脚刚踏进去一只,就见张禾汝一身华服背对着他站在寝殿中心的位置。
“阿娘!”
他想跑过去叫张禾汝,结果另一只脚刚提起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出去。
“谁让你来的?”
母亲似乎很生气,隔着门厉声质问他。
赵祈茫然无措的摸着殿门,用力推,门也丝毫不动。
“阿娘,你在说什么?我是阿祈!你把门打开吧,求求你了,我想见见你,我真的,只想见你一面。”
门内沉默无声,任凭赵祈如何哭喊着拍门,张禾汝都没有言语半句。
终于,赵祈累倒滑坐在地上,张禾汝才出声:“阿祈,你来得太早了,快回去,别让他等你太久,听话。”
什么“他等太久”?
赵祈的神情早就是恍惚的了,他分不清梦与现实,分不清周围是什么,一时之间,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像是在长乐宫门口,又像是在幽北的营帐外,头一疼,眨眼之间又变成了慈恩寺的大雄宝殿门前。
殿门依旧紧闭,他试着去推。
门动了。
殿内。
张禾汝仍旧背对着赵祈,只是这次她穿着官家夫人的衣裳,手里拿着求福的竹筒摇。
“吧嗒”
一根签子应声落地,赵祈看不清签字上写的什么,只感觉,母亲好像是在笑。
她把签字放在胸前垂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她抿着笑对赵祈说:“阿娘想为你求个上上签的……”
“什么?”后面的话赵祈没听清,张禾汝伸手,像是推他出去,又像是想拉他回去。
“阿娘!阿娘!……”
赵祈重新跌入一片混沌。
他在白茫茫的困境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出路。
直到鼻尖闻到一抹熟悉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