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祈看不见明镜的表情，视觉被剥夺后，听觉反而更清楚了。
“明镜？”他试探着伸手想去触碰明镜的衣袖。
“贵人，你才刚醒，不该走这么多路，”明镜一只手松开赵祈，那只伸向他的手停在半空，下一刻，他将赵祈打横抱起。
轻了好多。
他想。
说来好笑，上一次这样抱住赵祈还是那年除夕夜了，这么久过去了，怎么可能还记得。
料峭枝头的寒梅，怎还可能记得去年冬夜的雪。
赵祈愣愣地睁大看不见的双眼，大惊失色，双手下意识抓住明镜胸口的衣服。
这是怎么回事？
耳边万籁寂静，连唯一顶事的耳朵也不管用了。
心中似有万马奔过，心擂如鼓。
赵祈突然想起，好像每一次落魄，都是明镜抱他回去。
十几岁时说的话竟一语成谶，赵祈都快被气笑了，落花逢君就落花逢君吧，明镜面前不算丢人。
地上的旧竹签引起姜归眠的注意，他捡起来前后翻看。
没太看懂。
“明镜哥哥……”抬头一看，哪里还有明镜的影子，“怎么也不等等我！”
旧竹签又被丢回地上，西下的最后一点余晖洒在“上上签”三个字上面。
再次回到小院，赵祈反而有些不自在，一个是自己莽撞了季方书，二就是，面前的明镜。
“赵公子是有福之人，”季方书走进来，手里端着新熬好的药，撞见明镜在为赵祈束发“你体内的毒素未清除，眼盲口哑都是暂时的，不必担心，说不定那天，它自己就好了。”
姜归眠坐在听以旁边，看着明镜从怀里拿出一条青色的发带将赵祈的长发细致挽起。
另一个人指尖的温度有意无意地划过脖颈时带起的陌生感让赵祈正襟危坐。
“还是要多谢季先生的救命之恩，方才是我心急，冒犯了先生，请先生大人有大量，不同我计较才好。”赵祈对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打手语。
……
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声，又很快被人捂住。
“贵人，季先生在这边，”明镜温言提醒，帮他把身体往另一边掰了一点。
姜归眠扯扯听以的袖子，拉下她捂在自己嘴巴前的手，窃声道：“原来他不是哑巴？”
听以看向赵祈，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姜归眠不要多言。
清苦的汤药被季方书递给明镜：“不敢，赵公子该谢的人也不是我，是明镜封住你的经脉，勉强保住了你的命。”
赵祈抬起的手顿住，被明镜轻轻按下：“贵人，先喝药。”
入秋后的山林，夜晚的风较以前多了一丝冷意。
赵祈一个人坐在床边，头脑清醒，睡意全无。
他还是忍不住想，明镜看到他杀人，是做何想。
自己杀人是下死手，那几个人的死状肯定不好看，明镜有没有被吓到？
他把手放在肩头的伤口上。
扬州离梧州这么远，季方书说中那毒的人会很快全身溃烂而死，这伤口的模样估计也可怖，明镜为自己医治时，怕不怕？
还有那声霁月，是明镜唤的吗？还是自己听错了？
“贵人？不舒服吗？”是明镜的声音。
“没有，”赵祈收起情绪，不动声色，“张楚呢？不见他人。”
“他去调查王恩重的旧宅了，他说你何时能醒未知，他先去把能做的做了，”明镜好像坐在他旁边，“我熬了一点米粥，你晚上没吃东西。”
赵祈故意打趣：“若我就此长睡不醒了，你们怎么办？”
明镜钥起面上凉些的粥送到赵祈嘴边：“季先生说，你总会醒的。若你不醒，我就带你回慈恩寺，天天在你耳边诵经。”
赵祈没想到明镜会这么说，他愣愣地咽下粥。
“你怕不怕？”明镜问。
赵祈拦着他钥粥的手：“怕。”说完顺着他的手微微附身含住盛满粥的汤勺。
窗外的明月很亮，但不及勿离乡的花灯。
赵祈听明镜是这么说的。
这几天姜归眠总拉着要让明镜做花灯送他，直接不是一旁把刀擦地明晃晃的赵祈。
“明镜哥哥，你就帮我做嘛，我知道你会，你做的那个药王菩萨像都那么好，小小花灯肯定难不倒你。”
明镜转向另一边，他也跟着绕过去。
“你想啊，到时候他们都有漂亮的灯，就我没有，多可怜啊。”
赵祈表面上靠着椅子擦刀，实则竖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
“……”
明镜好像答应那个小屁孩了。
抿着茶的季方书听到边上的动静拧头一看，不禁出声提醒道：“赵公子，刀都快被你擦出火星子了，可是晌午的饭菜不喝口味？”
赵祈把刀放在桌上，手上比划到：“饭菜很好，不过季先生，过几日是什么节气日子吗？归眠说要做花灯。”
“啊，”坐后边的齐显允把桌上从被子里被震出来的水渍擦干，给自己重新添了杯新茶，听季方书说，“过几日是花姑的生辰，往年交完税大家仓里都不剩什么余粮，没法祭拜，今年稍好些，大伙说就着花姑生辰，办个灯会，好容易热闹热闹。好几个乡商议凑到勿离乡办，赵公子有兴致也可以去看看。”
赵祈刚要说自己如今是个瞎子，没什么好去的，就听身后的齐显允说道：“说起来，我好像听说有人请明镜禅师去开坛讲法，想来应该也是花姑节那天，那天一定很热闹。”
是得很热闹，赵祈咬着牙想。
夜里明镜在油灯下编灯，赵祈在一边听着。
“吭吭，”赵祈敲了两下桌子，“还不去休息吗？”
明镜笑说：“快了，还差一点，不紧着时间做，怕赶不上灯会。”
某人别着嘴巴比划：“小孩子的东西，你倒是做得细致。”
明镜：“就是给小孩子的东西才得细致些，我怕他觉得别人的比他的好看，心里不高兴。”
赵祈张着嘴巴哼哼呀呀，半天才反应自己现在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便甩开手回去睡觉，浑然不知明镜在后面望着他摸黑回去的身影抿嘴笑。
这天起来的时候，赵祈感觉眼睛面前似乎比之前多了些亮光，他试着扯开明镜替他束上的白纱。
依旧看不见东西，但依稀能看出明暗变化。
又试着动动嗓子，好像能发出些声音，费劲能说出几个听不明白的字。
他推开门，正要出去，想了想又折回去，摸索着走到明镜做灯的位置去，小心翼翼地找着。
“这是个什么东西？”他摸着手里奇形怪状的灯，“明镜给那小鬼做了个什么灯？”他把灯凑到眼睛面前眯起眼睛。
还是看不清。
他还想把灯拿到亮些的地方再仔细瞧瞧，这时突然有人进来，吓得他赶忙把灯藏到身后。
一阵铃铛响。
“公子，”是听以。
说起来听以也很头疼，她和赵祈都不能说话，甚至赵祈连看都看不见，每次找他又事要说都费劲。
左思右想，她在自己身上挂了个铃铛，只要听到铃铛声，赵祈就能知道是她。
赵祈试着张嘴：“何四？”
嗯？走音了？
“……”
屋内鸦雀无声。
听以其实并没有听清赵祈说什么，只看见赵祈的嘴巴在动，喉咙里面有声音，但又真的听不见。
只是某人心虚，一边担心自己身后藏的东西被发现，一边觉得说话走音多少有些丢人。
她拿来一根绳子给赵祈，带他出去找能说话的，结果迎面撞上齐显允。
“听以姑娘？要带霁月兄出门吗？”齐显允揖手问。
听以清眸一瞧，这也算个能说话的。
便比划着告诉齐显允要做什么。
“明白了，我只要将你要说的转述给霁月兄就行是吗？”齐显允举着手一副“我明白了”的模样。
听以点头随后开始比划，齐显允站在右边全神贯注地看着，这时姜归眠拿着花灯走过，齐显允一走神，转述的话就变成了：“张公子说，他找到了王恩重的花灯……”
“嗯？”
“嗯？”
赵祈和听以齐刷刷地朝他看过去。
“他在说些什么？”
“你在说些什么？”
“啊，不是不是。”齐显允急忙摆手。
听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姜归眠摆弄着他的花灯，感觉有人在看自己的姜归眠也转头看向他们，以为他们是要抢自己的灯，把灯拢在袖子里起身就走。
“听以姑娘说，张公子找到了王恩重的老宅所在，在……重梦的一座荒山上，外面有重兵把守，张公子猜测里头一定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他先试着能不能混进去打探打探。”
赵祈：“让他不要独自一人冒险，若行不通，就先回来。”
齐显允问：“要不要我修书回上都，请示父亲？”
赵祈：“没有证据，齐大人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倒是可以让齐大人下令各地方官上交今年的文书案卷，如今又收完秋税，恐怕他们还没那么快清理出来，趁这个机会让王恩重少些心思注意这边。”
齐显允揖手：“好。”他刚要转身离开，又被听以拉住，“我还没说完。”
“哦好，”他道，“另外还有两件事，一是赵恪前段时间大病一场，恰巧病好正值夫人冥诞，他说，是夫人保佑他，所以命后宫众人都去佛塔为夫人念经颂德，整个上都缟素一月。”
赵祈没有动作，听以继续：“北边胡人换个个新首领，刚上来就要大燕献上二万金，后又改口，要二十万金。”
“赵恪给吗？”
“承诺年后给。”
“呵，”赵祈冷笑出声，“上都缟素一月？太少了，我要整个大燕服一个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