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雨一阵一阵地下,把殿外本就凋谢地差不多的桂花拍得满地都是,残花带着残香被碾进泥土。
一场秋雨一场寒。
一道惊雷把赵恪从梦中惊醒,他裹着锦绣的薄衾颓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他咽咽口水唤道:“来人。”没人应他,许是外面的雷雨声太大,把他的呼喊声掩盖了,他又唤,“来人!来人!”
吴不悔弓着腰进来:“王上有何吩咐?”
“给本王倒杯水。”
“是。”
杯盏递过来,赵恪一手扶额,另一只手去接。
“吧嗒!”
因为没接稳,杯盏落到地上,摔得七零八碎。
“老奴罪过,请王上恕罪。”吴不悔跪下磕头。
赵恪刚要发怒,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老奴罪过,请王上恕罪。”地上的吴不悔还在磕头。
“下去,”赵恪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语气平静地下令。
吴不悔不敢抬头,带着疑问试探:“王上?”
这下赵恪怒了:“本王叫你下去,你耳聋了吗?”他下床往吴不悔身上踹,状似困兽般暴怒。
“滚!,给我滚出去!”
赵恪把枕头被子一股脑全往吴不悔身上砸,直到将人赶出去后,他才喘着气转身环视整个空荡荡的寝殿。
“啊——!滚,都给我滚!”
杯盏陶瓷,桌椅玉器,一切能砸的东西都被赵恪掀翻在地砸了个粉碎,直到双手按上一个燃着香的香炉时,他的手才如针扎般松开。
香炉的正上方挂着张禾汝的画像,那是她在逗那时尚在襁褓的赵祈时,他命人画下的。
画上的张禾汝一袭长衣,似天边那一捧七彩的晚霞,久违的笑把她脸上的寒冰尽数消融。
赵恪很喜欢看她笑的模样,幽北草原的风吹得她的眉眼都比寻常女子多几分明媚。
可惜张禾汝的笑没留住多久,赵恪记得当时赵言玉死了快一年了,张禾汝从一开始的一直嚷着要杀他,到最后心如死灰,一心寻死,赵祈的出生才让她断了自尽的念头。
赵恪很不喜欢赵祈,他恨极了这个与赵言玉五分像的孩子。
画完那幅画后,他就命人把赵祈抱走,几度欲将那孩子摔死,也真的摔过几次,年幼的赵祈被磕得头破血流也没被摔死,几次三番后,张禾汝再度以死相逼他才作罢。
他枯瘦的手背抚摸着那幅画,他本就先天不足,多年累积再加上大病一场,身体早就今非昔比。
殿外簌簌的落叶声夹杂着无人的宫殿内烛火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声音,赵恪望着画上年华不改的女子,沙哑着嗓子说道:“姐姐,我老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来见你了。”
他滑坐在地,头靠在香案的桌腿上,如丧家之犬。
“我不怕死,我是怕你见面怪我,当年我说能把幽北收回来,现在看来,怕是要食言而肥了。上都我本打算不要了的,这周遭满是死气,哪还有半点帝王脚下的气势。我本想迁都去扬州,我让人给我攒了许多迁都用的本钱。”
他说着说着笑了:“你肯定要笑我,当王的人还要别人帮忙攒钱。不攒不行啊,北边年年要求交纳岁贡,明面上的钱早就不剩多少了。本想那边的人把钱攒够了,我就下令迁都,把你也带过去,我们一起走。偏偏赵祈出来生事,要查账目,我便让他查,如今好了,把自己折进去了。等他的尸首找到,我要把他葬在我们那未出世的孩子旁边,我要把他的魂魄永生永世钉在那儿,为我们的孩子守陵。”
画上的张禾汝冷眼看着他。
他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宫殿,传进门外吴不悔的耳朵里。
吴不悔捏紧拳头,惊雷的光映照出脸上的恨意。
梧州勿离乡。
赵祈坐在溪流岸边等明镜,听着耳边小儿的嬉笑声。
“嗯?”有小孩儿撞了他一下。
“大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小女孩急忙点头道歉,在看到赵祈眼上蒙的白纱,以为他是个瞎子,可怜兮兮地坐在这里,自己还差点把他撞进溪水里,心中愧疚更甚。
赵祈拉下白纱,睁开眼时眼前仍是模糊的,但依稀能看清女孩儿的轮廓。
他摸着地,循着烛光把花灯捡起来递给女孩儿,面冠如玉却口不能言,只比划道:“不妨事,小孩子别在河边玩,得当心些。”
一群小孩儿看不懂手语,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他在比划什么呀?”
“看不懂。”
“我看他长得这么好看,诶,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可惜是个又瞎又哑的残废。”
接过赵祈花灯的小女孩儿拎起拳头威胁那群男孩道:“不许你们这么说漂亮哥哥!”
“我听说,他是季先生家的贵客。”
“我我我,我还看见他与明镜哥哥一起出过门,明镜哥哥总带他晨起傍晚来河边走。”
“……”
一群小孩儿七嘴八舌地一人一句,比慈恩寺外的山雀还吵。
议论别人也不知道避着人家说。
赵祈别过脸打算把白纱束回眼前,几个小孩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心虚,以为是要打他们,“哇”一声叫着跑开,剩下几个见伙伴跑了,也赶紧去追。
只有那个小女孩儿跑开几步后又折回来:“哥哥,谢谢你。”说完朝伙伴的方向跟了上去。
赵祈站起来,呆呆地看着小孩儿消去的方向,低头盯着自己手里还没来得及束上的白纱。
“我有这么吓人吗?”他小声呢喃,吐字似乎比前几天清楚了不少。
白纱上绣着淡淡的竹叶纹,赵祈凑在眼前:“好像能看清了……”
“贵人!”
他听见明镜喊他。
眯起眼睛看,依稀看见灯火明亮处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赵祈把白纱束回去,等着明镜过来牵他。
“我来晚了,让你久等。”
“无碍,我们去哪儿?”
明镜习惯性拉起赵祈的衣袖,却没有走,赵祈以为他要说什么,站着不动。
突然,明镜牵起他的手,动作轻柔地好像他是什么娇花宝玉,下一刻,一个什么东西被明镜放在他手里。
“这是什么?”赵祈指指手里的东西。
明镜并没有就放开他的手,而是拉着他往灯火通明处走。
赵祈耳边传来他的声音:“花灯,”片刻又补了一句,“最好看那盏。”
没来由的,赵祈想起明镜那句:“我怕他觉得别人的比他的好看,心里不高兴。”
谁会在意这个东西。
赵祈看着满不在意,却悄悄把手握紧,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东西磕着碰着。
往常出门,都是避开人多的时候,所以赵祈属实是没想到,一个花姑节,会有这么多人参加。
也不知道明镜要带他去哪里,非要从人挤人的闹市穿过。
赵祈左躲右躲,怕自己撞着别人,也怕别人撞着自己的灯。
“明镜禅师,法会结束了?”有人招呼明镜。
“阿弥陀佛,是的,刚结束。”明镜停住回礼。
“真可惜,我来迟了,下一次听禅师开法会还不知要何时……”
身后的赵祈并没有反应过来明镜停下了,仍旧左躲右躲地往前走,不出所料撞上明镜。
“嗯?”赵祈一声闷哼,吓得明镜紧忙查看。
“贵人?没事吧?”
“这位是?”
明镜看着赵祈:“这是贫僧的……”
赵祈低头拿着灯,等明镜说那句“挚友”。
“……至亲……。”后面还有半句,明镜看着赵祈说的,周围太吵,对面那人没听清。赵祈是个蒙着眼的半瞎,什么也没看见,甚至不知道明镜说话时时看着自己的。
“哦……哦哦,”对面的人听了个大概,模模糊糊也不好再问,便同明镜告辞。
“贵人,饿不饿?”
“我又不是饭桶,晚上才吃的饭,哪有那么快饿。”赵祈急着想看花灯有没有被撞坏。但明镜好像没看清他要表达的意思,牵着他往一个小摊走,“这里有个卖糖的。”
花灯没事,赵祈着实松了口气,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被明镜塞进一根糖画。
赵祈两只手都被塞满东西,一时不知是该生气还是高兴。
“到了。”明镜牵着他登上高台,耳边的嬉闹声稍小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少女们迎面而来的欢笑声。
“明镜禅师!”几个女子认出明镜,不拘小节地问候道,乡里的姑娘总归要比深闺宅院中的姑娘多几分明朗之气。
明镜侧过身低头行礼,给她们让行。
“禅师也来放天灯祈福吗?”
“禅师有什么心愿是佛祖听不见的?哈哈哈。”
几个姑娘打趣着,明镜低头笑而不语,还是一个稍长些的姑娘提醒她们回去,一行人才准备离开。
那位年长些的姑娘见明镜牵着赵祈的手,眼神隐晦地笑了笑:“这高台是为花姑节特意修筑放天灯祈福用的,禅师与公子既然来了,便也放一盏吧。禅师是识字之人,若有什么心愿不好宣之于口,写在灯上也是好的,天灯会把人的心愿带给花姑看,让花姑为有心人实现。”
赵祈点头,明镜道:“多谢姑娘。”
待人散尽后,明镜看了眼身旁的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执笔在一盏灯上写字。
赵祈顺着明镜的手站过去,听见明镜沾墨书写的声音。
高台上的风吹动他的衣角,他转头顺着风来的方向,抬手把白纱扯下,看见漫天的天灯,载着尘世的心愿飞向天边。
手里的糖画原来画的是一枝腊梅,赵祈舔了一口,麦芽糖的甜顺着舌尖传到喉咙。
他站在明镜身后,回头刚好看到明镜准备放灯。
灯的四面都写着不同的话。
“祈愿贵人吉祥如意。”
“祈愿贵人身伴菩提。”
“祈愿贵人无病无灾。”
“祈愿贵人百岁无虞。”
……
灯摇摇晃晃地乘风而起。
明镜的心愿,洋洋洒洒全都是他。
霎那间,赵祈那团郁结心头多年的谜团烟消云散,天地在他眼前比任何时候看得都要清楚。
明镜双手合十抵在额前,仿佛这件事需要一万分虔诚的心,秋风吹得他的僧袍猎猎作响,上面还有不知何时沾染的香灰。
“明镜。”
身后的人开口唤他,明镜猛地睁开眼转身,不偏不倚撞上那人含着笑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