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赵祈问明镜可知他心上是谁人那晚,张楚把一切向他说明那天开始,明镜就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样。
面对赵祈,他有生以来所学四十二章经,无一字可用的。
所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觉可以是这样的吗?
像是寥寥深夜,枕琴而眠,动弹分毫都牵动心弦。
可是这些与师父的教导和这些年所学所念似乎背道而驰。
爱恨嗔痴是佛家大忌,要明镜把这些经年所识全部摒弃,他做不到。
但赵祈在眼前是真的,担心是真的,动情也是真的。
明镜问自己,若赵祈再有一次性命之危,他当如何。
惊心动魄。
明镜想起那天赵祈在自己面前倒下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滞了,尘世在他眼里都颠倒了。
思及此处,明镜了悟了。
人生漫漫,到头来不过数十载,既然赵祈端坐心头第一位,那么其他的任何事,都比不上他重要。
显然赵祈对明镜的所思所想并不知情,他只知道明镜看着自己,眼神由惊讶变成欣喜。
“贵人,你的眼睛和……”
“明镜,”赵祈打断他,他害怕现在不说,明镜又会像扬州那次躲过去,“为什么灯上都是我?”
明镜还沉浸在赵祈恢复的喜悦中,赵祈又问了一遍:“明镜,为什么是我?”
似乎知晓他想说什么,这一次明镜不躲了,回望着那双眼睛,不急不忙地笑着答:“我想要你平安。”
高台之上,两个人对面相视,在无数盏明灯映照下,交汇的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或许是受明镜的情绪影响,赵祈也放缓了语气:“你的平安呢?”
“贵人平安,就是我平安。”
“是吗?”
“嗯。”
“你还是不肯说实话。”赵祈走近一步,明镜没有后退,“为什么跟我下江南?为什么为了我下跪求人?还把自己关在那破庙里。这发带为什么要留这么久,我都以为你扔了。为什么收回送我的念珠?”
“贵人……”
“明镜,今日你若再胡言乱语,往后,死生不复相见。”赵祈扔下最后一句话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明镜的眼睛。
他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一丝自己想听到的答案的希望。
其实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万一明镜说的是“贵人你多虑了,贫僧从未有过别的心思”之类的话,他该怎么办?往后真的不想见了吗?
他又舍不得。
他想听明镜亲口说出愿或不愿,可又不敢听,只好壮着胆子盯着他,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假象。
其实掀起他的衣袖就能看到,他提着花灯的手,都在颤抖。
赵祈是个胆小鬼,他心里评价自己。
明镜没想过赵祈会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话,嗓子好了就是不一样。
他的唇角都是压不住的笑意:“佛法中,有三毒,五戒,六欲,七情,八苦,九难,十劫。师父说,超脱之间方成正果,修得正道。”他边说着,边从怀里拿着什么,“我想我是做不到了。”
赵祈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他好像听不懂明镜在说什么了。
“佛陀说,这世间有种感情并非是永恒不变的,它是命运的安排。那就是所谓的缘分,它是前世诸般业障的果报,因此,它能化解所有的困境和痛苦。”
明镜向他走近一步,两人距离极近,赵祈甚至觉得明镜在贴着他的耳边说话:“佛陀又说,这种感情,不以困住对方来满足自身欲望为目的,它不是一张借助任何名义困住对方的竹网,每个人身处其间都是来去自由的。”
赵祈的手被明镜牵起,这一次是生平第一次,明镜没有隔着衣物而是直接牵他的手:“既然我答应了不管何时都与你在一起,那我就会一直陪着你,若你不需要我跟随,或者留在原处能帮到你,我就在原处等你,至于你何时归,这都不重要。”
“我不修琉璃身,不求功德巍,我不与你刎颈之交,我想与你,宿命同福。”
那串念珠被重新戴回手腕时,温热的木珠子带着眼前人的体温给了赵祈还在尘世的实感。
“你与我,宿命同福?”赵祈带着满眼的无措重复确认。
“嗯。”
“不悔?”
明镜把那双因提着花灯被风吹冷的手拢在掌心捂着,道:“不悔,从七年前到现在,再到往后,至死不悔。贵人,我答应给你的东西,我绝不收回,反而是我,请求你别不要它。”
霁月琴撩动到最动人的那一根弦。
载着心愿的天灯,吹过耳畔的夜风,明镜身上的檀香,周遭一切都是最和时宜的存在。
赵祈拉住明镜的领口,他看着明镜带着笑的唇角慢慢靠近,明镜也不躲,只是看着自己的明月奔向自己,两人的身影远远望去,像是两只一世一双的飞鸟,在耳鬓厮磨。
“霁月兄!霁月兄!”
赵祈即将触碰到明镜的唇时,听到有人唤他。
齐显允和听以把整个灯市都找遍了,最终才在高台下看到两个人影,与明镜和赵祈的有些像。
高台之上,赵祈被这声焦急万分的叫喊拉回的神,他慌忙松开明镜,手足无措地退开半步。
“那个,我们先下去,毋玉兄那个,齐公子在叫我,该是有什么要事,走吧。”
下台阶时,赵祈的脚慌忙间被绊了一下。
“贵人!”
明镜要去扶他,被赵祈抬手止住:“我自己来。”明镜看着他扶着围栏下去,也笑着跟上。
齐显允见赵祈自己走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和听以,惊叹道:“怪道是,禅师是你的良药啊,出来一趟病就好了。”
听以赶紧拉开他,走上前心急如焚地比划道:“公子,张楚回来了,他受伤了!”
“什么?”赵祈看完把灯交给齐显允,“劳烦替我保管片刻,”随即转身对明镜道,“张楚受伤了,我得回去看看。”
明镜点头:“走吧。”
“诶,你们,等等我呀!”齐显允拿着灵巧的竹灯进退两难,三人的背影愈行愈远,他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急得直跺脚,周围路过的人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他只好提着花灯慢慢走。
季方书的竹屋外,姜归眠守在门口,见赵祈自己跑回来,带着汗水焦急地问道:“张楚呢?”
姜归眠虽好奇他怎么出去一趟就好了,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向他解释道:“他在里面,季先生为他一直呢,你别着急。”
赵祈大步跨上台阶,想要打开房门。
姜归眠抬手挡住门。
“你别,季先生替人医治时旁边不许有人,你昏迷的时候,季先生也不让明镜哥哥进去。”
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明镜和听以也随即赶回来。
这时季方书推开门,望着众人焦急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道:“张公子没事了,你们进去吧。”
听以一听,拨开面前的人,抢在赵祈之前冲进去。
也就是她口不能言,眼中的担心都快溢出来了。
赵祈被推到一旁,也是不知何事地看向明镜。明镜走上来,笑道:“进去吧。”
等几人进去,还没看清张楚怎么样,就见听以脸上带着怒气,转身头也不回就往屋外走。
“听以姐姐怎么了?”姜归眠问。
院外响起齐显允姗姗来迟的声音:“诶?听以姑娘,张公子怎么样了?”他以为张楚还没醒。
听以连比划都懒得比划,饶过他摔门而出。
“这,怎么了?”齐显允看了看听以怒气冲天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提了一路的花灯。
“公子好啊,”张楚仰着个脸笑嘻嘻地招呼赵祈,手里还拿着被热茶在吊儿郎当地摇。
这下算是知道听以为什么那么生气了。
赵祈:“你不是受伤了吗?”
张楚:“没有啊。”
明镜走近道:“听以姑娘带着齐公子急急忙忙地找到我们,说你受了重伤。”
张楚一愣,手里的茶杯也不摇了,两眼一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恢复原样,轻描淡写道:“是吐了两口血,谁知道刚进院门让她给接住了,当时疼得迷迷糊糊没答应她吧,让她误以为我快死了,其实没事,就是点皮肉伤。”
赵祈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可是被王恩重的人发现了?”明镜走到赵祈身边问。
张楚看着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眉头一皱,盯着他俩目不转睛道:“不是。王恩重的庄子在深山林里,确实戒备森严不过我混进去的时候他们没发现我。”
“那你怎么还受伤了?”姜归眠插嘴问道。
张楚把目光从赵明二人身上挪到这个烦人的小屁孩身上:“这是机关,暗器所伤。”他看向齐显允,“齐公子,你可以写信回去叫你爹通知一下朝中几个信得过的大臣,准备弹劾王恩重了,等公子回上都,即可提议。”
姜归眠还要不服张嘴问,被赵祈抢先一步:“怎么回事?”
张楚这才解释道:“王恩重把一整座山头都划归他所有,山头多大他的庄子就有多大,又无佃户租地,又无人员生活,里里外外围满了一层又一层守卫,似乎在看管什么东西。我抓了个了一个落单的,问他里面是什么,他说不知道,几番威胁他还是说不知道,我就把他杀了替代他跟着混了进去。”
“他们是一群人个个训练有素,不像是一般官员养来看家护院的,队伍与队伍之间互相不认识,但又能清楚地知道对方几时几人应该出现在哪里。我好不容易躲开他们进入里院。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大堂里摆的一尊金佛,”他看了眼明镜继续道,“我在房梁上蹲了几天才蹲到他们定时会有人打开金佛后面的的密道进去,我跟着他们后面下去看。”
赵祈:“下面是什么?”
张楚手指摩挲起茶杯的杯口,看着赵祈道:“够王恩重死几百次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宿命同福”这个词是佛教中的概念,佛教认为,这一世的夫妻能走到一起,是前世种种的果报。佛教讲究缘分一词,缘分注定要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祸福相依,共享生命中所有的福报,而“宿命同福”一词,在佛教中,也常指夫妻缘分。
因此,明镜选择用这句话表白心意,做出承诺,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