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起慢慢睁开眼，眼前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他伸手一摸，发现是眼睛被蒙上了，刚想把布带扯下来，颈间忽然贴上了一样冰冷的事物。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别动。”

“……宣鹤亭。”晏起坐在地上，没有再动作，他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宣鹤亭眉眼弯了弯：“是我。”

五感渐渐苏醒，一阵钻心的疼痛猛然自五脏六腑爬出，蔓延到全身，唯独双腿没有知觉，他轻轻一摸，掌心顿时沾满了粘稠的液体。

是血。

“放心啦，一点小小的皮外伤，不碍事的。不过嘛，我给你吃了噬心蛊，不乖乖听我的话，有你好受。”宣鹤亭笑眯眯地拍了拍晏起的脸，又逗狗似的勾了勾他下巴，“你和那小白脸还真是兄弟情深，啧啧，十公斤的火药，山头都能炸平的量，本来以为弄死你们两个轻而易举，结果他扑过来把你罩得严严实实，又报废我一个药人。你们有钱人真是的，居然弄得到陈道玄的护身符。服啦，服啦，他我是没办法了，可是你就不一样啦。”

“……周衔冰没事，对吗？”

“他没事哦。”宣鹤亭摇头晃脑，“幸好晕过去了，不然死的就是我了。”

晏起忍着蛊虫的剧痛，手腕按地用力一拧，喀拉一声正了腕骨，喘息良久，抬头冲她笑了笑，语气淡淡：“好啊，你想玩什么，我陪你。”

宣鹤亭鼓掌：“真听话，好，既然你醒了，那我们走吧。”

“我的腿没知觉了。”晏起说着，又碰了碰腿，这一次不知碰到了什么伤处，虽然感觉不到疼痛，冷汗却顷刻就顺着脸侧流到了颈窝。

“喔，不好意思，我忘了。”宣鹤亭双手合十，毫无诚意地鞠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等你等得有点饿，割了你一点肉吃，你不会介意的吧？”

她的目光落到晏起□□修长的小腿上，原本漂亮的肌肉线条此刻被小刀割得乱七八糟，血肉模糊，光鲜亮丽，别提多诱人了，忍不住舔唇，咽下口水，嘀咕说，“……也没吃多少，你腿上没几两肉，早知道割大腿了……失算失算。”

晏起一言不发地撑住地面，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靠着墙壁站起来，触手是略带潮湿的松软泥沙墙壁，他现在可能身处沙漠地下。

不等他站稳，宣鹤亭就拽住了他袖子往前走。缺血带来的眩晕令晏起浑身发软，他双足间似乎有连接物，迈不开步子，眼睛又看不见，才走出两步，就重重跪倒在地。

宣鹤亭大惊道：“哎呀，看我这记性，忘了给你松绑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问题，你不会怪我的吧？不会吧？不会吧？”

晏起沙哑道：“眼睛上的也解开。”

宣鹤亭似乎考虑了几秒：“嗯……那好吧，但是你不准嫌弃我。”

视线突然从黑暗转为光明会有不适应，晏起缓了会儿，睁开眼睛，随即瞳孔剧缩。

他僵硬地低下目光，宣鹤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声细语问：“我好看吗？”

一瞬间，晏起毛骨悚然。

准确地说，他面前的这个东西，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她的穿着打扮与之前遇见的“药人”无异，皮肤上却长满了细小的黑色蠕虫，它们不断蠕动鼓胀着，口器大张，疯狂吸食同类壮大自身，有些已经长到垂在了地上。

每一寸，每一处，每一个毛孔，都是蠕虫，晏起甚至看不见她的眉目。

“……”宣鹤亭自讨没趣，“算啦，我也知道我不好看。不过我的药人都是按我之前模样捏的，你就告诉我那个好不好看嘛？嗯？嗯嗯嗯？”

晏起低咳，呛出了一手的血：“好看。”

“这就对嘛！我以前也很好看的，有好多小郎君仰慕我呢！”

“……你是蛊童吧，蛊童以后都会变成你这样吗？”晏起爬不起来，索性不起来了，他想到一个胆怯害羞、总喜欢拉他衣角小心翼翼跟在后边的女孩子。

他无声喘息着，攥紧了五指，手背青筋毕露。

宣鹤亭点头，又摇头，饶有兴致地问：“怎么啦？你有认识的蛊童吗？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

晏起没说话，他积攒了些力气，扶着墙壁站稳身体，哑声说：“走吧。”他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失血过多，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观察环境。他们在一条地下隧道里，两边挂着火把，把周围照得很亮。

宣鹤亭蹦蹦跳跳在前头带路，晏起盯着前面的影子，不动声色摸遍全身，没找到任何武器。

想也是。

“你要带我去哪儿？”他问。

“欸？你这人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吗？你居然问我？”宣鹤亭回头，满脸黑色蠕虫，看得晏起心里又是一跳，好在她声音活泼跳脱，听着悦耳，“你们那么多手下，我要跑不掉啦！带着你当筹码啊，我看那个小白脸挺在乎你的，靠你威胁他应该能安全离开吧？应该吧？而且我怕他秋后算账啊，我又不喜欢东躲西藏的，干脆把你炼成药人随身携带好啦！你这么俊俏，我很喜欢呢。以后看着也舒服。”

“把我炼成药人？”晏起低低笑了一声，“好啊。我愿意。不过在那之前，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他们走过隧道，拐弯，眼前豁然开朗。

椅子，桌子，床榻，梳妆台，不大的洞穴里，一应用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居然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宣鹤亭把桌上发霉的食物收拾干净，扔进角落的木桶里，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木梳抓了两把头发：“你想问什么呀？”

晏起站在“房屋”门口，没进去，身后骇人的血痕拖了一路。他缓慢地靠着墙坐下，用力吸了口气，试图缓解眩晕，好半天，他才开口：“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唔，你问这个也没有意义了呀？虽然我不能说，但你是第一个和我说愿意的人哎！之前的那些个个鬼哭狼嚎的，一发疯，就变丑了，我就不喜欢了，看着也不舒服啦！”宣鹤亭伸了个懒腰，“好吧，那我说咯。我虽然是南疆蛊师，但在燕云也是挂名的刺客，有人出万两黄金找我买你的命，我就来啦。”

晏起垂着头笑了：“原来我这么值钱。能再问一句，是谁吗？”

“嗯嗯，头疼呢，燕云律法不是说不准透露买家信息吗？我好歹挂了名，得有职业操守吧？你一个燕云世子还知法犯法？啊？你们有钱人都这样吗？鄙视！看不起！可恶！”

晏起看着她满屋子乱窜，吭哧吭哧翻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破铜烂铁：“你很缺钱吗？”

宣鹤亭把所有的破烂都抱进怀里，放到桌子上：“以前缺，我总是想，要是不缺钱，我娘应该就不会把我卖了吧。”

“你母亲……她现在还好吗？”

“说起这个，哎呀，特别特别，就是，特别对不起，我找她好久嘛，很累呀。我就发现她跟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住一起了，更那啥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她居然又有了一个女儿欸？她之前明明和我说，这辈子都只有我一个的。骗子。我难过嘛，我就去问她，结果把她吓疯了哈哈哈哈……肯定是真的疯啦！她竟然说不记得谁叫宣鹤亭呢！她不认识我了耶！不好意思啊啊，我很难过，还很饿，就把她吃掉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抱住脑袋，蹲下身，呜呜地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到最后忽然打了个嗝，抹抹嘴，意犹未尽地看向了晏起。

“那个……我又有点饿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哎呀，不好意思说呢……”

晏起有气无力：“那你别说了，你再咬我我就要死了。到时候周衔冰抱着我的尸体哭，把你剁成肉泥。”

宣鹤亭噫道：“你兄弟好可怕哦，人家一个弱女子，他怎么下得去手啊。可是我真的好饿啊，要饿晕了……”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晏起镇定地和她对视，坚决道：“别咬我，没事，你晕吧，我也跑不了。”

宣鹤亭幽幽地说：“我不信。长得好看的男人最会骗人了，尤其是你这样的，指不定心里藏了什么坏心思呢。上一个就是，嘴上说爱我爱我爱我，实际就是想偷偷逃跑。喏，他下场在那儿呢。”

晏起顺着她目光看去，头皮顿时一炸。那是一个被扒了皮的人，但还活着，四肢用木桩钉住了，躯干烂肉似的不停蠕动，上面爬满了蚂蚁和蛆。

一阵恶心反胃感直冲天灵盖，他忍住作呕的冲动，别开了视线。宣鹤亭很满意他的反应，哼着小曲躺上床，闭眼前又警告了一遍：“别跑哦，否则我就把你也做成扒了皮的药人。”

一刻钟后，宣鹤亭似乎睡熟了，晏起走到那个人面前：“哥，听得见吗？”

那堆肉猛地一颤，哒哒哒，是牙关打战的声音。

晏起低声说：“我送你一程，行吗？”

那人似乎说了些什么，他凑近那团模糊的脑袋，半天才听清他说的是：

“快跑。”

快跑。

晏起叹气，道了句保重，手抚上那人脖颈，瞬间发力一拧。颈骨咔嚓一声脆响，断为两截，再回头看看宣鹤亭，似乎没有清醒的迹象。

普通刀枪应该弄不死宣鹤亭，他转了一圈只捡了块石头掂着玩，苦中作乐地想，真上绞刑架了好歹有东西能一头撞死。宣鹤亭为什么威胁他？还是说……确实可以找到出去的路？

要试试吗？晏起转头看着灯火明亮的来路，尽管理智告诉他那疯子绝非恐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