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饮溪推门，阳光顷刻洒满了屋子，楚明孤蜷缩在床角，见到光亮的第一反应是往后退。
他浑身血污，头发乱七八糟，眼神警戒，像一只惊惶的凶兽。
路饮溪把楚明孤横在腰间的被子掀开，他里面什么也没穿，肠子流得到处都是，整个人几乎被腰斩了，还能生龙活虎地抗议：“干嘛！”
医药柜里备着烈酒，路饮溪撬开封口，拎着坛子就从他头顶浇了下去。
那一瞬间楚明孤疼得竭力后仰，额间青筋暴起，细小的蓝鳞刺破皮肤，眨眼就蔓延到了全身。
鲛人的治愈能力令断骨内脏飞速生长，挤压碰撞间发出咯吱的声响。阳光照在少年耳后冰蓝色的薄鳍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轻伤五百二十人，重伤一百零七人。一千多个禁军围堵五百个燕云卫，还这样难看。”晏离扬手把报告砸到了统领的脸上，阴冷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要么别动手，要么别输？”
黑衣少年单膝跪地，躲也不躲，任凭那一摞纸砸下，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我没输。我打赢了楚明孤。”
“只有你一个人赢，那不算赢。只有楚明孤一个人输，也不算输。我提拔你当统领，你就要负起统领的责任。要让人信服你，也要信任别人。这里不是燕云山，你不再是一个人，你要面对的也不是一群没开化的畜生，而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的精锐杀手。懂吗？”
黑衣少年点头：“懂。”
“下去吧。再派一队人手探查，必须要找到萧兮的踪迹。”
“是。”
“是什么？”晏起问。
周衔冰望着眼前的断壁残垣，重复一遍：“是土匪窝。”
街道两边民居商铺尽数损毁，刀剑弓弩的痕迹随处可见，夜里凶神恶煞的两拨人白天都化身为了勤勤恳恳的老黄牛，替百姓们搬砖添瓦、修补房屋，户部的人支了个小棚子挨家挨户计算赔偿，算盘珠子拨到飞起。
燕云严格的宵禁和卧室必须在地窖的规定都是为了方便他们夜斗，原本是良性竞争，不过近几年愈演愈烈，开销也逐年上升，估计再过段时间就要取消。
“云集天下英雄豪，刀光剑影第一流。本来就是嘛。”晏起找了家尚且完好的早餐铺子坐下，扬声道，“老板，来两碗粥，再来两笼包子，一荤一素！”
“好嘞！”老板应了一声，人却不动，乐呵呵地在一旁看戏，指使小二伺候客人。
周衔冰用筷子戳起一个素菜包子，抱怨道：“想吃肉。”
“尝一个应该可以吧？”晏起给他夹了一个肉馅的，“你得戒烟酒，不然胃病好不了。”
“灰尘好大。”周衔冰把一缕散落的长发拂到肩后，低头叼过那个包子，含糊不清说，“进去吃。”
“胃病？好办啊！”老板听见了，插嘴道，“我媳妇也有胃病，就系我畀治好嘅！”
晏起停步：“真嘅？我朋友呢病可大江南北揾过好多名医大夫了，都治唔好。”
老板先迟疑了一下，然后一拍胸脯：“世子放心！绝对行！我呢个系是祖传下来嚟嘅，比啲把自己吹得天上地下华佗再世嘅老嘢靠谱得多！”
周衔冰头也没回地进店里去了，估计听不懂燕云方言，晏起端着碗笑道：“嗰你得和我好好讲讲。”
老板跑到后厨提笔刷刷给他列了个药方：“世子把呢单子畀佢媳妇就成，按呢上便饮，一天三服，饭前服用，唔出半年，绝对能好！”
晏起瞧了会儿药方，没看出什么毛病，但也没看出什么妙处，听见这话后，嘴里的粥差点呛着：“唔系，你睇佢像有媳妇嘅样咩？”
老板瞄了眼周衔冰的背影，也压低了声音说：“睇佢嗰凶嘅咧，唔像唔像。”
周衔冰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晏起摇头：“没有，没有笑。”他将那张纸对折几道，塞进周衔冰衣襟里，“带回去试试吧。”
周衔冰挑眉：“你就这么放心？我要是死了呢？”
晏起说：“我给你扫墓。”
周衔冰托腮道：“你想过你死了之后埋在哪儿吗？”
“火葬吧，烧成灰，撒进海里。”
“那我和你一起。”
晏起想起老板的话，笑道：“那你媳妇怎么办？”
周衔冰看着他：“我不会成亲的。”
“为什么？”
周衔冰不答反问：“你呢？你会吗？”
晏起想了会儿：“我姐担心我尚公主，要提前给我定一门亲事。”
“然后跟一个你不认识、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形势所迫，可以讲清楚，各过各的。”
周衔冰道：“拜堂成亲、洞房花烛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一生只能和一个人成亲，那个人必须是你要爱一生的人。”
晏起道：“这样不会很累吗？人一生怎么可能会只被一个人吸引呢？你又怎么能确定那个人是你可以用一生去爱、一生都不会感到厌倦的人呢？”
周衔冰道：“你觉得累，是因为你追求刺激、容易厌倦。”
晏起道：“你是个长情的人，这我发现了，而且喜欢一厢情愿、自我感动的长情。你这叫……嗯，叫犯贱。”
周衔冰翻了个白眼：“你他妈是个滥情的人。”
晏起吃惊：“我哪里滥情了？我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
周衔冰讥讽道：“是，你当然没牵过女孩子的手，因为你牵的都是男的嘛。”
“什么男的……”晏起觉得好笑，隐隐约约又感到一丝怪异，“什么意思？”
周衔冰哼了一声：“所以你还订不订婚？”
话题又绕回来了。
“你这么关心，难不成周家想同晏氏联姻？”
“我没有姐妹，要联姻，恐怕只能把自己交出去了。”
晏起哈哈大笑：“好啊，若是你，那我要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当真？”
“当真！”
周衔冰轻哼：“花言巧语，说你滥情吧。”
晏起道：“你要是女儿家，我一定娶你。”
周衔冰状似随意道：“男的就不行吗？”
晏起：“……啊？”
周衔冰道：“你还说我脑子不好，我看你脑子才是真不好。不想当驸马，简单啊，你直接说你是个断袖不就行了，天启帝再怎么样，会把他女儿嫁给个断袖守一辈子活寡？”
“我草。”晏起大惊，“周衔冰，你简直是个天才啊！”
周衔冰见好就收，悠悠抿了口豆浆：“小手段而已。”
春日宴是燕云很重要的节日，影宫特意举办了一些活动以供消遣。
比赛奖品颇为丰富，头筹是一对沁血如意观音坠子，看成色至少被人养了百年，有市无价。
燕云卫待遇极高，不缺钱财，多数只是为了出把风头。场上变着法子地秀，场下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鼓掌撺掇，喝彩大笑，甚是热闹。
路饮溪性子内敛，与其他人都不熟悉，无意去凑热闹，抱着蛇走过积雪长廊时，忽然看见了梅花树下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停步，站在拐角，听见楚明孤喊住了晏长琛。
融化的冰水顺着檐角滴落，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楚明孤在晏长琛面前讲话结结巴巴、磕磕碰碰。
融雪的时候最冷，晏长琛拢了一件狐裘，火红绒毛更衬得这位年轻的将军眉目如画。
她比楚明孤要高，此刻稍稍低着头，那截脖颈的优越便一显无余。
楚明孤刚从水里出来，浑身还湿着，尖耳和蓝鳞都没消退。他随手抹了把脸，抹掉眼睫上挂的水珠，急急地说：“殿下，世子要回京都了吗？”
晏长琛在宫里的时间少，不认识楚明孤，但知晓晏起养了只叫楚明孤的鲛人，素来纵惯溺爱，想来便是眼前的少年了：“有事吗？”
见女人神色冷淡，楚明孤抓了下后脑，有些无措：“……那个……我是楚明孤，您知道我吗？我是去年影宫第一位，您还记得吗？”
晏长琛不记得。
楚明孤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似乎十分为难：“我听说……世子要回京都，很久不能来了，能不能……带上我？”
他最后三个字很轻，像幼兽小心翼翼伸出去试探的爪子。
“等阿起回来，你自己去问他吧。”晏长琛见他表情傻乎乎的，起了几分玩心，“听说你是燕云卫最不安分的一个，乖一些，做得到吗？”
“我会很乖的，我一定听话，不闹事，每天都呆在家里。”楚明孤举起手，一条一条地保证，杏眼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明亮的期待，“世子一个人在京都，背井离乡，会很孤独的，我想要去陪着他。世子会愿意的。”
无论是《燕云刺客本纪列传》，还是其它的逸闻野记，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的必然是楚明孤三个字。
纵观青史，能真正做到千古留名的刺客只有两种人：一是他自己够牛，二是他杀的人够牛。
而恰好，楚明孤两者都占。
但此时的晏长琛还不知道，这只小狼崽子在日后会长成怎样的人物，她站在梅花树下，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只是对他的话若有所思：“……背井离乡么？”
她抬头看向苍冷雾青的天空，一只孤雁正振翅掠过。
“有朝一日，大业竞成，哪里都是晏氏的土地，哪里都是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多更一章~存稿彻底用完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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