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四年，二月春来。

稷下学宫重开，各州牧公子、世子、附属国皇子进京，禁军搬空了半个京都的酒窖，整条秦淮河都弥漫着美酒的芳香。

万乾湖中卧山龙攀、众石虎踞，十里秦淮水烟雨蒙蒙，岸边亭台楼阁勾心斗角，轻金色薄雾似的笼罩了整座宫殿，如梦似幻。

佳肴未至，美酒助兴，晏起随内宦唱声入宫，四下垂帷明黄，相衔缀于梁柱。殿中分座严明，按官职摆设依次层设，文武对列。

白十夜与易水寒一左一右立于案桌两侧，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姗姗来迟，俱是松了口气。

易水寒上前为他斟酒，小声道：“世子差点就迟到啦。”

晏起唔了一声：“还算及时。”

坐在他右边的是个高挑清瘦的少年，领口用银线绣着离石亚蒂圣教的图徽，白色短发齐肩，眉目轮廓深邃，眉钉耳环戒指手链怀表腰带，清一色的银饰，在一堆红的黄的黑的紫的粉的绿的蓝的里，无疑出挑又耀眼。

坐在他左边的女孩年纪出人意料的小，只有十一二岁，金环扣，银面具，穿着宽松的粉色狩衣，皮肤瓷白，下巴尖尖，腕上缠着一条尖牙森白的衔尾蛇，长发绸缎般流淌至脚踝，尾端还打着卷儿。

察觉到晏起目光，那女孩哼了一声，不客气地喝问：“你看什么看？”

易水寒道：“这位是燕云世子，请您礼言。”

“你也配和我说话？”百里一抄起茶盏就砸向易水寒，晏起抬手截住那只茶盏，不轻不重一抛，茶盏稳当当落回桌面，一滴水也未洒出。

他懒洋洋地说：“我看你长得好看，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

话罢，偏头冲百里一微微笑，还没笑完，目光忽然对上了周衔冰。

隔着水袖纱罗、轻歌曼舞，对座的世家子嬉笑怒骂，好不热闹，周衔冰紫衣侯服，撑手看众人行酒令，扇子和着曲儿一下下敲在掌心。眸色在灯光下仿佛蒙上了一层透薄的水纱，教人看不真切。

晏起无端心虚，正襟危坐，冲他挑眉。

周衔冰依然盯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此时又有人从侧殿入座，原本热闹的席间倏地一静。

来者神色一派肃穆严正，官服干净整齐，一丝不苟，步伐稳健，目不斜视。晏起突发奇想，假如现在来个人伸腿绊他，这人会不会躲，会怎么躲。

易水寒道：“殿下，那位是参知政事，祁尧。”

太监们忙进忙出，在角落窃窃私语几句，须臾后，抬走了一张案桌。

席中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宛侍郎又不来么？”

那人可能只是随口问问，也不在乎得到答案，但有臣子借题发挥道：“宛温如告假还真是告得肆无忌惮，都把朝中风气带坏了，往前可没这样的。”

“就是，要我说，傲也得有资本傲啊，她又没那个本事，什么劲儿……”

议论声越来越大，把周衔冰吵到了，也可能是耽误他观望晏起，总之他发火了：“你们家里人是死光了吗，天天把眼珠子黏别人身上？”

那几人脸色青白紫红黑、五彩缤纷、交相辉映，晏起扑哧一笑，乐不可支：“分明都清楚说话要负责任，不过是柿子拣软的捏罢了。”

易水寒道：“世子你小点声。”

离国少年听了这话，转过了头，字正腔圆道：“他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小声呢？”

清脆悦耳、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随着他的动作此起彼伏，尤其是左耳那一络长长的银丝流苏，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耀眼到了刺目的程度。

晏起托腮望向他，少年还了他一个笑：“你好啊，我叫迟崖尔·明诗湖封·阿尔蒂尔，叫我迟崖尔就可以。”

迟崖尔，离国三皇子，现离石亚蒂圣殿骑士长。

离军由离石亚蒂圣殿骑士组成，忠诚、勇敢、一往无前，任何直面过离国军队冲锋的人都会为之震颤、恐惧和折服。

骑士选拔极其严苛，因为离国宗教信仰远在君权之上，贵族与王族都不能通过手段获得名额，更罔论统领整座圣殿骑士的骑士长——那更是千万里挑一的人物。

迟崖尔不过十七岁，就能得到这样的权力与荣誉，简而言之，是个人物，绝没有现在表现得那么无害。

晏起道：“因为这话若是被人听去了会有麻烦。”

迟崖尔道：“可是这个麻烦也是你说话要负的责任啊。”

“比如你吗？”

“可以算啊。”

“我回答你的问题，难道不算在为我说的话负责吗？”

两人对视，然后都笑了。

迟崖尔问：“我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晏起，字霜境，冰霜的霜，意境的境。”

“晏起，晏霜境。真好听。”迟崖尔温柔地说，“我很喜欢，谢谢你。听说东方人的姓名，不能随意称呼。我可以叫你霜境吗？”

“当然可以。”

“好的，霜境。”迟崖尔忽然俯身靠近，白发自然地垂落，像一片雪潮，短暂地把二人的呼吸都困在了这一方小天地里。

他直视晏起眼睛，轻轻地问，“你知道我的哥哥迟曜尔，在郁海发生了什么事吗？”

“……”刹那间，晏起瞳孔缩了一下，随即自然地答道，“我不太清楚，不过他和周衔冰打了一架。”

迟崖尔抬眼，视线正好与对面的紫衣少年相撞。

周衔冰俊美迭丽的侧脸仿佛冰雕，没有一丝一毫表情，他保持着那个侧坐的姿势，微微扬起了头，眼神里满是警告，冰冷如刀，足以让任何人见了都为之胆寒。

迟崖尔微微一怔。

须臾，殿外内宦总管祝白沐一声高呼：“陛下驾到——”

众人离席跪拜，高呼万岁，晏起低着头，看见一抹长长的銮金衣摆拖过，上绣张牙舞爪的游龙，其间点缀着金箔和鲛珠，恢弘庄严。

之后是一段漫长的祝告词，大意天佑胤王朝福泽绵长云云，晏起跪得腿都麻了，才到进贡礼品的环节。

送礼讲究颇多，大有门道，禁忌如云。除了名单上的一长串，晏起还听从了周衔冰的建议，自己准备了一幅画，混在贡品里一起送上去了。

画的雪山日出，功底一般，胜在有灵气、不落俗套。前头几位的过场很快走完，到了晏起这儿，天启帝却半天没叫他平身，晏起跪在下头悄悄看了一眼，心里顿时咯噔，猛地收回目光。

皇帝怎么在看他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晏起似乎听见天启帝轻笑了一声。

前头的祝白沐道：“赏——”

晏起领赏谢恩，退回座位。

琵琶铮铮，丝竹悠扬，歌舞翩翩。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言语之间锋芒暗藏。金帘半卷，银纱交织，暗香浮动，温柔乡中醉生梦死。

领舞的女子一袭广袖水蓝裙，姿态婀娜，容颜精致，眼波流转间恍惚真如洛神临世。

宴会过半，天启帝率先离席，殿中气氛明显一松，喧哗声也紧接着大了起来。

一曲毕后，那些美人便挽起了长长的衣袖，穿梭于各座间为贵族子弟倒酒。

晏起礼节性地喝了一杯，那舞姬又给他倒了第二杯，他笑着摆手示意不用，舞姬顺势抓住了他的手，往自己身上贴，柔声道：“殿下的手好凉，奴家替您……”

晏起抽回手，微笑着看她，舞姬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很快反应过来，低眉顺眼地布菜，不再做多余举动。

百里一被两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逗得东倒西歪，欢笑如浪，无意间瞥见晏起这边冷冷清清，便道：“晏霜境，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啊？那个美人姐姐，过来我这边，我跟你玩儿嘛！”

舞姬忙道不敢，百里一不高兴了，把手边少年一推：“叫你过来就过来！给点好脸色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舞姬虽然惊惶，但到底在御前侍奉，见过场面，勉强笑道：“殿下若是喜欢，奴家这就去叫几个姐妹过来陪您，奴家们的位置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和奴家一般见识……”

见晏起看都未看她一眼，百里一恼怒道：“喂，晏霜境，你怎么好意思让别人帮你说话自己装哑巴啊？”

晏起烦不胜烦，正好周衔冰往这边走，他立刻道：“周衔冰，你上次不是说要我帮忙来着吗？干什么来着？”

周衔冰措不及防，被他一巴掌拍在背上，差点把饭都吐出来，周遭官员都往这儿看，他嫌丢人，压低了声音道：“你发什么疯！”

晏起也压低了声音：“哪里出去？带我走！”

周衔冰道：“走什么？我看你左拥右抱，聊得不挺高兴吗？”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顺手拉过了晏起。两人步至万乾湖心阁，夜风凉爽，裹挟着竹木清香，晏起顿时清醒不少，紧绷的心弦也松懈下来。

周衔冰扯住他袖子，把他往左边带：“别倒着走，看路，有柱子。”

晏起道：“那个离国的三皇子，他应该发现迟曜尔有问题了，试探了我几句。”

“那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你以后离他远点。”

“我说正事呢，别逼逼。”

周衔冰：“我说真的！他看你那眼神，跟闻见了血味儿的狼一样，表面人模狗样的，内心指不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迟曜尔是明着蠢，他肯定是暗着坏。就刚刚，他还瞪我一眼，呵呵。”

晏起动作一顿，怀疑道：“他真瞪你了？”

周衔冰坦然自若：“对啊。”

“他可能在怪你把他哥脑子打傻了吧。”

“怎么可能，离国一向立长立嫡，迟曜尔傻了对他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他忙着庆祝都来不及。”

晏起想了会儿，没想出所以然，只好说：“好啦好啦，我下次给你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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