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飘着细雨,两岸歌楼高低重重叠,深红帷幕沿楼攀爬缠绕,又从四方檐尖垂落到地面。
灯笼高悬,彻夜不熄,碧水荡漾,映着红楼光,像着了火。乌篷船靠了杨柳岸,风吹过,泛黄诗稿四下飞散,盛装的戏子眼尾画着妆,长发和裙摆层叠铺成了扇。
几张纸飘进了河中,一字一句皆被浸透。
“抛却了莫失莫忘通灵玉,挣脱了不离不弃黄金锁,黄金锁。离开了苍蝇竞血肮脏地,撇开了黑蚁巢穴富贵窠,富贵窠。”
她望着满河的诗稿,低低唱起了戏,声音凄切哀婉,流水似的一束,漫过云端,高过天际,如杜鹃啼血、黄鹂悲鸣。
“才觉得改却三分少年气,转眼鬓丝白发添。”
“我会常记公子好,我会常想南山幽。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钩,溪光摇荡屋似舟。”
“早知人命比纸薄,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照诗魂。”
“我也曾金马玉堂,我也曾瓦灶繩床。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事态炎凉。南山藏傲骨,偾事写群芳,字字皆血泪,十年不寻常。身前身后漫评量,君试看真真切切虚虚幻幻,啼啼笑笑的千古文章,千古文章。”
泪从她的脸颊滑落,败坏了彩绘红妆,晕染了绝句残笔。
“钰郎……可怜你文才抱负,却英年早逝,枉那好词句,只能唱作娼妓曲!”
“钰郎啊……若有来世,你定不愿再生在这长乐京了罢……”
临街忽然爆发出一阵能把屋顶掀翻的叫好声,易水寒道:“世子,那边好像有表演哎,要不要去看看?”
对面是整街的戏楼,金红色的帷幕薄纱泼泼洒洒,倾盆大雨般落满了每一座歌台,仿佛一片金碧辉煌的火海,置身其中如引火自焚,烧得人热血沸腾。
响亮的戏腔雷鸣般炸开,直冲云霄,人潮顿时掌声雷动。易水寒努力踮脚观望,“哪个角啊,吊个嗓子都这么轰动。”
人群里有个姑娘不满地说:“连人都不认识在这儿凑什么热闹呢,附庸风雅!”
话罢见易水寒身后少年穿着稷下学宫校服,立刻噤声,易水寒噫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
那姑娘缩了缩脑袋,往前面挤,晏起笑着道:“好啦,我们去二楼看。”
除了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大门,戏楼两边有侧门,门口候着小二,看见有贵客往这边来了,殷勤地把他们往雅座引。
易水寒递给他一袋银子,问:“台上那个是谁啊?我听说长乐京有个花旦特别出名,长得可好看了,她今天会上场吗?”
小二哎呦一声:“您说的是柳燃花柳班主吧?她那嗓子,别说京都,就是放在全大胤,那也是有名的啊!可惜了,您有所不知,就半个月前,棠梨坊失火了,里头的人是一个也没跑出来,柳班主正伤着心呢,推了好多场子……人虽然没了,这戏还是要唱的啊!台下那个,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小生,叫卫微,别看他年纪小,戏迷是我们这儿最多的!好多夫人都使劲儿捧他呢!”
“……”
晏起猝然间睁大了眼,快走数步一把抓住小二肩膀,一字一句地重复,“棠梨坊失火?一个人也没跑出来?那李钰呢?李钰呢?!”
小二手舞足蹈,捶胸扼腕:“我们李大才子?他也是棠梨坊的人,也不在了。唉,可惜了,天妒英才啊!”
晏起脸色霎时苍白如雪。
长乐京连废墟看起来都比外头的要精致。
烧焦的木头,一抹就是一手漆黑,瓦砾残墙,断井颓垣,已经长出了杂草。
靴底轻微咔嚓一声,拾起一看,是半只狼毫笔。
长廊不堪重负,吱呀地响,池塘的鲤鱼翻了白,后院原本的模样已经看不出来了,他凭着直觉一间一间地走,最后停在一扇门前。
还没伸手推门,门自己从里面打开了。
那一瞬间晏起以为闹鬼了,怔怔地举起一坛酒,说:“给你的。”
门里,周衔冰皱眉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去,道:“给我的?”
他刚要伸另一只手去接,晏起却松了手,酒坛砸在地上,刺耳一声暴响。
水花四溅,呛鼻的烈,他回了神:“哦,不是。给别人的。”
周衔冰向身后打个手势,剑侍带着残稿悄无声息离开。他看着晏起失魂落魄地把剩下那坛一口喝光,道:“不说点什么?”
衣襟被打湿了,晏起扯松领口,拿袖子擦了擦嘴:“没什么好说的,先走一步未必不是好事,反正也就这样了。”
他举起一根手指,用力点在周衔冰胸口,“早点死。”
周衔冰扶住他手臂,校服下皮肤烫得惊人:“你醉了。”
“我没醉。”晏起摇头,“谁喝一壶就醉啊。你?废物。”
他挥开周衔冰的手,头昏眼花,步伐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周衔冰这次搂住了他的腰,瘦削,结实,有力,少年的腰,他扣得很紧,晏起不舒服地挣了挣,没挣开,放弃了,死鱼一样趴在周衔冰肩上,咕哝道,“周衔冰,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比比,我们比比,快点。”
“醉鬼怎么还在乎这个。”周衔冰扶着他让他站直,而后往前一步,比了一下肩膀,“见鬼了,真长高了。”
他记得上次只差几毫厘,现在差距就明显了许多。不是,都醉了还能感觉出来?
周衔冰怀疑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晏起张口咬住了他手套。
他咬得很深,几乎吞进去周衔冰半截食指,含糊不清道:“咬掉,接我腿上。”
“……草。”周衔冰气笑了,忍不住偏过脸不去看晏起,努力想把嘴角的弧度压下去,但失败了。
晏起咬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用,呸一声吐出来。周衔冰往他衣服上一擦,又顺手掐了下他脸颊,说:“我送你回学宫。”
晏起盯着他:“我不去。”
“那你想去哪里?”
晏起还是盯着他,盯到周衔冰浑身不自在,索性张开五指,盖住晏起整张脸。哪知晏起握住他手腕,拉下,又抱住了他。
两人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还是周衔冰先受不了了。他无奈地,几乎有点温柔地问:“你想去哪里?说话。”
晏起脸埋在他颈间乱蹭,把自己头发全蹭乱了,嗓子沙哑:“好热。”
他开始扯校服,露出锁骨和胸口,乱七八糟,脖颈到耳后已是潮红一片,周衔冰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倏然看向那个空酒坛。
“你酒在哪里买的?晏霜境?长乐京的东西你也敢随便碰?!”周衔冰抓住晏起手腕,再让他闹下去他要把衣服扒光了。他不敢想象今天他要是没来晏起会怎么样,要是让晏起在娼楼乱搞,染上什么病,别说晏起,他自己都他妈要内疚一辈子!
晏起的呼吸声一次比一次重,汗水顺着脸颊滴落进锁骨,他轻轻喘着气,尾音发颤,细听还有隐隐约约的哭腔。周衔冰紧紧咬着牙,忍耐得厉害,掌心却不自觉揉捏起晏起的颈肩、胸膛,腰身削瘦到一只手就能半握住,手感简直好到惊人。
晏起无疑被摸得很难受,眼尾潮红,竭力后仰试图躲开那股压迫感,周衔冰欺身而上,强硬地扣住他后脑,逼迫他直视自己:“晏霜境,你他妈真是个混蛋。”
他狠狠一口咬在晏起肩上,尖锐的犬齿刺破皮肤,瞬间见了血,留下一个血迹斑斑、清晰完整的牙印。晏起疼得剧喘一声,呜咽声被周衔冰尽数堵在了喉咙里,支离破碎。他手臂用力推挤着胸膛,挣扎间不小心扯松了腰带,衣服顿时逶迤至腰间,松松垮垮地挂在周衔冰臂弯里。
来不及吞咽的津液顺着两人交缠唇齿间流下,缠绵缱绻出□□的水光,美人蛊艳丽糜烂,盛到了极致。周衔冰顺着衣襟摸下去,几乎是同一时间,晏起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想往后退,无奈环在腰间的那只手臂如钢筋铁骨般有力,那一点挪动的幅度细微到几乎可以不计。
“跑什么?现在才知道要跑?”周衔冰低头亲亲晏起眉眼,“迟了。”
……
周衔冰慢条斯理地戴回第一只手套,第二只却找不到了。
他四下巡视,仍然没有发现剩下那只手套的踪迹。
晏起靠在枯井边,脑袋下枕着周衔冰的外衣,睡得很熟。
周衔冰一寸一寸打量过晏起,再三确定没有任何不妥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他缓缓摩挲着腕间玉镯,双跳脱……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打算送谁的?无论是谁,现在都是他的了。
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醒,周衔冰只好把晏起背回学宫,顶着白十夜充满质疑的眼神,淡淡说:“他喝醉了。”
又欲盖弥彰地补充,“我送他回来。”
晏起在醉酒后的头疼欲裂中醒来,听了白十夜的转述,觉得合情合理,毕竟他酒量差,特别容易喝醉,就没多想。然而,等他去后山温泉沐浴,衣服里却掉出了一只黑手套。
周衔冰的手套,怎么在他这儿?
晏起下意识去捡,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周衔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