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快带着江衍走。我来应付他们。”
“不了，逃不过的。”
模糊之中江衍似是听到了什么。其中一个人用着很熟悉的声音说道，“这件事就由我独自解决。江衍，凌云山我都不想连累。还请师兄一会不要现身……”说话的人顿了顿，“也替我保护好他。”
保护谁？连累什么？
江衍眼前一片漆黑，他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随后那人说了一句告辞便消失了。
凌云山，日安阁后山。
“沈仙师，今天我们来为了什么想必您已经知道了。今天我们就斗胆请您交出江衍。给我们众仙门一个交代！”为首的是沈家一个旁支的掌门。他们平时各事都仰仗着沈家。自家弟子出门时只要有人问就会说是沈家的人，从来不提自己是沈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
“就是，就是！”跟在身后的人借机叫喊道。
“沈仙师，您不会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吧。”那人又开口了。可是沈晏根本不想理他，只是抿了抿嘴唇上的血迹。
接着，一群一群的人围着沈晏说着那些所谓正道的话。他们觉得此时此刻他们就是除魔卫道的正派，他们可以随意指责面前这个背叛者。
沈晏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后山崖口的不远处一遍一遍环视着人群。最后将眼光落在了人群最中央的那一批人身上。这批人从围剿开始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
他们大多是沈家的老前辈，有许多人更是看着沈晏长大的。这个时候一言不发估计是看到这个局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吧……
沉默不语的人群中还站着一位。眉毛粗长凌厉，苍鬓皓首。下巴处有一撮黑胡。整张脸看上去给人感觉就是严肃正气。
此刻他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身后背着，默默注视着沈晏。眼里除了外人看到的严肃还多了一份怜惜。
“父亲……”沈晏感受到了人群中那个人投来的目光，开口了。这是他这些年以来叫的第一声。也许是他感到这会是最后一面，把往事一瞬间都放下了。
站在人群首位的沈念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沈晏会叫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眼角微红，但立马收起了先前的目光，哑声正色道:“你早就被逐出家门，我沈念早就没了你这个儿子。”说完，他微微侧身，隐去自己微红的眼角沉默着。站在沈念身边的沈家老人们自然知道这位父亲说出这句话下了多大的狠心。
从小就惯着疼着的独子如今被一群人围着，喊着“离经叛道者当诛。”
一时静默的人群一听这话瞬间就聒噪起来，就好像是得到了一个准许，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可以自诩正义的理由。毕竟连亲生父亲都说了不认这个儿子，他们这作为旁人的彻底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成功了身上又多了一份功绩，没成功也有这么多人一起垫背，他沈仙师再厉害也不能一个人打这么多人……而且刚刚发话的可是沈念。他的威望可比面前这个离经叛道的沈仙师大得多。沈念他现在都不说话默认了……
那他们还在等什么。
“沈仙师，先前是我们尊您为一代宗师所以才没有跟您大打出手。”
嘈杂之间凤凰山的门派宗主开腔了。他把头高高扬起，边说边挤开人群来到最前面。“但是现在不同了，您还是早一点把那个魔族杂种交出来，我们可以完全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说完便回过头，见许多人都停了下来相继投来目光，达到目的似的笑了笑，又扭过头来带着得意的模样对着沈晏暗暗道了一句，“沈仙师，您现在又何必呢?”
“我说过，我不知道他在哪。”沈晏微微抬起头，轻蔑地说道。“还有，怎么凭你也可以来质问我?”
这一句话让全部的人又重新把目光聚集到了沈晏身上，他们没想到向来以礼约束的沈仙师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没一会儿人群中又是一阵嘈杂。
“我就说他平时那副模样是装出来的，你们还不信。那天他就是这样凭几句话就私逃了的。”一个在百仙会目睹前因的弟子说道。那天他第一次见沈晏这个样子也很是震惊，今天第二次见倒有些洋洋得意。
“没想到啊，这沈仙师竟是这样的人。”身旁的人听完啧啧嘴。
沈晏不说话，紧紧握着手里的剑，盯着这一群狼虎豺豹。是啊，曾经威震整个修界的沈仙师竟然是这样的不堪。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能被自己踩在脚下，是谁都会愿意的吧。
他突然就想通了，也许这世间本就该如此。可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江衍，他虽是魔族可从来没有害过人，心思甚至比有些仙门人士还要简单。打一巴掌给一颗糖就只记得糖甜的人又怎么会是他们口中会祸乱天下的魔头......
沈晏不服气。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这么痛恨所谓的正道。
“师尊！”突然，江衍不知道从何处跑了出来，他站在沈晏身后，拉着他的衣袖。
原本安静的人群在江衍出来那一刻彻底沸腾了。他们一边拔出剑，指向江衍，一边又像是被吓得连连后退。刚刚出来叫嚣的人也是慌乱地不成样子，伸手就拉过自家本门弟子挡在自己前面。嘴里还不忘喊着，“快，快，快抓住他！”
“你何时醒的？唐尧呢？”沈晏近乎崩溃地转过身看着江衍问着，“不是说让他看着你，不让你出来!”
“师尊，把我交出去吧。”江衍不回答他的问题，眼睛湿润地看着他。
听完沈晏突然感到心脏漏了一拍。
把你交出去？我怎么会。你知不知道把你交出去你会是一个什么下场？轻则被囚一生，重则挫骨扬灰。
“不……”沈晏想要立马开口否定。
“把我交出去吧…… ”江衍打断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旁边众人惊讶着想着可以轻松擒拿江衍却个个不敢上前。
江衍没有理睬那些嘈杂的人群，他看了看沈晏脏乱的衣服和嘴角的血迹。眼底闪过一丝悲伤落寞。
“师尊，这次换我来保护你，行吗？”他依旧拉着沈晏的衣袖，像小孩子闹着要买糖一样祈求着。“我刚才醒来没看见你，心里很是慌张。我打晕了唐师叔一听到动静我就跑过来了。”
“我不想失去你……”江衍近乎乞求着说。
“快！快啊！快抓住他们两个!”身后按耐不住的人群接着叫嚣着。
“……”沈晏眼里一惊，然后立即换了恶狠狠的语气对着江衍喊道，“你是魔，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不怕。”江衍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回答，说完便走到沈晏前面，对着远处仙门众人喊道，“来抓我吧，我江衍绝不反抗。”
众人见状先是面面相觑不敢动弹。但不一会就有几个不怕死的冲了出来，握着剑要来抓江衍。有了这几个人冲在前面，后面的人也按耐不住了，一个一个全部冲上来。
在修真界，活捉魔族可是一件大功。而且就凭这一次的围剿，以后在旁人面前可有的说了。他们顿时就兴奋起来，一个一个接着冲向江衍。
江衍看着冲过来的人群，非但没有害怕后悔反而满意地笑了。他嘴唇微启，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背对着沈晏说道，“师尊，在梦里我都明白了。我心……唔……”
还没等他说完，江衍突然感到上身一阵剧痛。他缓缓低下头看见他肋骨处此刻捅出了半把剑。凌厉的剑锋从他身后直达身前，穿过整个身体。突出来的剑尖上还往下滴着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面前的地面上。
“你是魔，就真的不怕我杀了你?”说话间沈晏猛地拔出剑，剑尖向下握着，对着江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几个字如同寒夜里的雨猛烈地拍在江衍的心上。
原本正冲过来准备活捉江衍的人群见状全都停了下来。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山顶这里渐渐刮起了风。
江衍就那么任由伤口的血流着，缓缓转过身。没有说一句话，眼里尽是不解。他不顾疼痛地抓起沈晏的手腕，紧紧握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而沈晏也没有反抗，任由他推着自己。两人一进一退来到了西峰的崖口边。沈晏背对着崖口的万丈深渊。
“师尊，你告诉我为什么。”江衍稍微松开了手，让自己握地没那么紧。他说话带着微微的颤抖，眼角已经红透像是能掐出血来。江衍一字一顿地说着，“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晏，好像这样他想要的答案就能快一点得到。
“因为你是魔。”沈晏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从悬崖边吹上来的风吹散了沈晏额前的碎发，遮盖住了眼。
这短短的五个字让江衍的信任彻底崩塌，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他不相信自己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的师尊有一天会因为所谓的身份而起杀心。尽管他江衍自始至终都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江衍嘴唇微张，却没有说话。他缓缓低下头，让自己再看不见那张熟悉的脸。
也对，师尊是正道最有威望的沈仙师。除魔降妖本就是他一生的志向。他又怎么会为自己一个人而毁掉自己的志气，毁掉沈仙师的名望。之前那几天说不定只是为了查清楚他江衍到底是不是魔。现在一切都查清了肯定是要亲手杀了他。而那个梦……也是，那是一场梦。
我刚刚竟然还说要保护他……真是——荒谬至极。
想到这儿，江衍突然回想起他刚认识沈晏的时候。那时候的记忆虽然已不太清楚，当他很清楚地记得个子不高的沈晏目视远方，坚定地说着自己此生的志向——除魔降妖。那时候江衍觉得沈晏身上好像披着一层光，亮得他睁不开眼。如今自己终于可以为世间斩妖除魔做些事，那人却变了。
“果然，是我想多了。”江衍彻底松开手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他不顾插在自己腰肋间的剑，慢慢地转到另一个方向，让自己背对着悬崖。
“师尊。”他张口唤着这个曾经不知道叫过多少遍的人，重新抬起了头等待面前的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沈晏这点倒是没变，他静静地看向这个小徒弟，看他有什么事要与自己说。
江衍等到沈晏看向他后心满意足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笑了。“是梦就是梦吧，我愿意……”说完便向后倒去，他的眼睛紧闭，嘴角依旧是微微带着笑。
“江衍！”沈晏心里一惊，手里的剑也猛地丢在地上，二话不说就要扑过去拽他的手。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扑了个空。
等他反应过来奋力去抓江衍手的时候，江衍就已经抓不住了。他看着一身黑衣的江衍快速坠落，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直到自己再也看不见了。
沈晏就那样趴在悬崖边，一只手伸向悬崖底，另一只手的四指微拢，手指上的血和土混杂着，爬在地面上的身体微微发颤。半天不动弹。
可他身后的人群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是丝毫不受影响。他们在沈晏背后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欢呼着。欢呼着他们终于除掉了江衍这个魔头。更有甚者看见沈晏爬在地上还慢慢走过来，站在他身后说道：“沈仙师，早这样不就行了么？”说完摆摆衣袖就走了。
这一刻沈仙师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人世间各种疾苦的不相通。
那人走后，不一会沈晏就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拾起刚刚丢在地上的剑。靠着手支撑吃力地站起来。他看着刚刚过来说话的人，那人光是一个背影都让他作呕。可他却忍着犯呕的难受死死盯着这个背影。他缓缓举起剑，把剑尖直直地指向了那个人。
“这次就让我来保护你吧。”江衍刚刚的话突然闪现在脑海中，沈晏双目紧闭，胸口剧烈起伏。俄顷间重重吐出一口气，似是释怀，又好像是遗憾。
“起雾了……”他一边独自喃喃道，一边把手中的剑轻轻松开，目光死寂。
铮的一声银剑落地，沈仙师重新转过了身，面朝着雾气已经迷漫的悬崖口。
“今日是九月十五，是你的生辰。来年，再给你补一个生辰吧……”
悬崖下面起的雾快速腾起渐渐覆盖住了整个山顶。在白茫茫的雾里，他纵身一跃，坠入身前的悬崖……
“别怕，为师会一直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