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腊月天总是阴沉沉的，顷刻白霜，逡巡冬雪，没个定性。唯一不变的就是冷，冷得撒尿成柱，泼水成冰。

快递站零零散散的盒子落满残雪。

初阳里，清瘦身影耐心拍打盒上霜雪，不紧不慢装进身旁快递小车。

“哟，长安，这么早就来兼职送快递了？”

埋在快递盒子堆里的周长安抬起头：“胡子叔也来这么早啊。今天要送的快递多，一早我就来了。”

他的声音很干净，像雪山潺潺泉水，轻柔温和。

“这眼瞅着又是圣诞又是元旦的，快递站忙得都特么蛋不疼了。”

周长安笑笑没接话，依旧蹲下身清扫霜雪。

在他整理好的快递盒堆里，不知从哪现出只黑耗子，蹬脚把快递揣掉在地，等确定那快递单上的字正面朝上落在少年眼前的时候，黑耗子化作一缕黑烟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周长安捡起盒子拍打干净雪花瞥见快递单上：兰榭香居A502 顾幸（收）的字样。

“胡子叔，兰榭香居是什么地方？”

“哦，北城最有名的高档别墅，几乎所有的上流都住在那里。上次老刘去送快递说台阶的造价都能够他半辈子工资了，回来骂了一整天。你要是往那里送的话，最好赶在中午那段时间去，那是他们统一规定的收快递时间。”

周长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进过别墅，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住进那样美的房子里。

快递挨家挨户送得差不多的时候，正好到中午了。

周长安卖力蹬车，跟着手机导航进了兰榭的大门。门口站岗的保安把他拦下，周长安从小车里探头：“你好，我是送快递的，是A502顾先生的快递。”

他说话的时候从保安身后冒出个女人。虽然美艳贵气妆容精致但周身笼着黑气。

周长安顿时明白些什么，闭上眼睛，不再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

保安走进小亭子打开桌边抽屉拿出小本：“积雪凉亭拐弯第二排栋就是A502，送了快递就赶紧出来啊。”

周长安骑车过大门的时候，保安亭里桌上的座机响了。保安拿起话筒：“喂，啊，我知道，那家的女主人上个月就没了。嗯，他老公出轨她吃安眠药自杀的。对，你进门打扫的时候带上老刘，他阳气重。”

周长安下车取了快递盒，并不看向那位周身笼着黑气自杀的女鬼，径直朝刚才保安手指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

在一个积雪凉亭的地方拐弯，第二栋……

周长安捧着快递盒站在风雪里，仰头望着三层精装修的小别墅。

看得出来主人该是个心思细腻爱美之人，木栅栏里的小花园里种了很多白梅花，旁边还扎着看起来很贵的秋千架。

周长安按了门铃，等了半天没人来开门。他靠近门边仔细听了听里面，有一丝琵琶音。

里面应该是有人的吧。周长安鼓起勇气又按了下门铃。

一声按下去，没过多久，周长安就听到下楼的脚步声，那声音听起来很愤怒，好像带着浓重的起床气一般。

周长安很抱歉吵醒了下楼的那人，他局促不安地低头看了眼旧手表，已经是正午十二点，也不早了。

脚步声到了一楼，朝门口慢吞吞走来。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周长安听里面吼了一嗓子：你个死琵琶坐在门口也不开门。老子昨晚两点才睡好不好？能不能体晾一下老子的辛苦？

虽然这个别墅用的是厚重实木门，平常人站在门外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但周长安不是正常人，所以那声压低音量的愤怒，周长安听得清清楚楚。

他这几天兼职送快递的时候遇见不少态度不好的人，周长安想着，今天的这个应该也不太好对付。

周长安吞了吞口水不安地搓手，等待那扇门打开。

门后清脆的指纹解锁声音响起，呼啦一下子门被打开，风便卷了进去。

开门的人高瘦身材，像走在T台上精致模特。他一身睡衣睡裤，睡衣下面几个扣子显然是没来得及扣，露出紧实的腹肌。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不爽地揉搓乱成鸡窝的头发。

帅是真帅，邋遢也是真邋遢。

邋遢帅哥被风雪吹着醒了不少，看了眼捧着快递盒的周长安，又难以置信揉揉眼睛，死盯着看了他足足一分钟，而后竟然笑得跟朵花一样：“你……你来送快递了？”

周长安被他看得脸红到脖子根，干脆低下头露出白皙脖颈。小声小气回答：“您好，我是这几天兼职的快递员，您是顾先生吧？这是您的快递。”

顾幸接过快递盒看了一眼扔到旁边的沙发上，又笑着低头看向比他矮一头的少年：“外面冷吧！快进来喝杯热茶。”

周长安摇摇头，仰着个红脸，不知是羞得还是冻得：“谢谢您了，我今天还有些快递要送就不进去了。”

顾幸有点失望：“哦……那就下……”

“老大，你站门口跟谁说话呢？大门开着很冷的。”楼梯走下来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脸却白得瘆人。站在楼梯口那里，不往光亮处挪一步，只伸长脖子看向门外的周长安。

周长安觉得他很怪，又不知哪里怪，只礼貌地回他一个微笑。

他这一笑不打紧，里面的黑衣白脸男惊讶的张嘴说不出话：“老……老大。他……他……他。”

顾幸‘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穿着睡衣站在风雪里笑：“口吃，老毛病了。不用管他。”

周长安回想起刚才的场景，后背冒出一阵冷汗。

那人脸那样苍白，又不敢往光亮的地方挪一步，肯定是鬼魂一类。但刚才那个鬼，和刚进门的时候遇见的女鬼不一样，周身并没有黑气笼着。

周长安自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能看见别人眼里看不见的东西。但这些年见的那些‘东西’都是带着黑气的，像刚才那样特殊的，周长安还是第一次见。能和那种‘东西’共处一室的人，一定不是正常人，或者不是人。

周长安偷偷打量了眼面前的顾先生。精致的脸庞很红润，寒风里说话的时候冒热气，还知道跺脚搓手取暖。

应该是个人。

“顾先生，您进屋吧！外面太冷了，改天我再过来喝茶。”周长安转身小跑出了别墅。

被晾在原地的顾幸望着远远背影嘟囔：“这么快就走，白跺脚搓手了……你还别说，人类取暖的方式还真他妈的累。”

顾幸转身开门时，落满雪的栅栏旁冒出个美艳贵气的女人，周身冒着黑气。

“你不去地府报道，留在这里吓小孩子干嘛？”

他走到栅栏旁边伸手要把女鬼拎起来。

女鬼跪在地上，冲顾幸磕了三个响头：“顾仙，我在人界留了几天，才知道你是个仙。仙人一定是神通广大，我想让仙人给我讨个公道，然后……然后我再去地府，去喝孟婆汤忘掉今生的一切。”

顾幸挑眉：“你敢和我谈条件？”

女鬼又哆哆嗦嗦扣了三个响头：“不，不是，只是我实在难以瞑目。我……”

“你从小到大努力想让自己有个好前程。大学毕业的时候遇见你丈夫。哦，不，应该是前夫了。他是个商人，有很多钱，你不用靠自己就可以衣食无忧，所以你就没有找工作靠他养着。跑车开着，满世界旅游。你开始忘记初心，忘记努力。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你那个老公，是挺能挣钱的，我都羡慕他，我要是有他的能力…………咳咳……。你那个老公，挺会挣钱也是个资深花心大萝卜。迷上个十九岁的小模特，那小美女长得……咳咳咳。那个模特是个绿茶，比你有心机多了，上门一激你，你就想不开了。你自己放弃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我不甘心！”女鬼抬起头“我不甘心他们狗男女以后在我住过的房子里快活一辈子。仙人，上天都说善有善果，恶有恶果。我自认为除了贪图安逸享受外没做过什么坏事，每年都会给希望小学捐钱。但是仙人，我的善果又在哪里呢？”

顾幸仰头看着漫天飞雪，似乎在回想一段久远的回忆。过了很久他才站起身来对女鬼说：“你今生结善，善果却未必在今生。你如果安心去地府入轮回，下一世，你会是个成功的女企业家，你就是你自己的希望，不靠别人也能活得开心。而这一世你的前夫和小模特滑雪的时候会双双磕到岩石上当场摔死。这个恶果，你可满意？”

女鬼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雪堆里冲顾幸磕了个头，起身一步步向地府走去。

阴冷天空顷刻飘起雪花。

飞雪里顾幸闭上眼睛，雪落在他脸上融化成沁凉水滴，他拍打落在身上的雪花，推开厚重的木门走了进去。

那里彷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温暖如盛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