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张家半座宅子已经成为了废墟。
褚东溟再次回到济州的时候,张家都还没建起来。
张文宇死在了废墟中,连带着附近的一些人也都在倒塌中受伤,遭此劫难,张家人苦不堪言,灵堂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先送往郊外的宅子里。
往日的风光也不知何时能再现。
原本的张家宅子变得一片死寂,济州这一片区经历了周家和张家的相继没落,已经成为了济州百姓口中的不祥之地,很少有人来。
这倒是方便了褚东溟,他站在宅院中,以手触地,无数的黑雾从他手上逸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勾勒出一幅幅画面。
有春风得意的张文宇,有落魄失意的张文宇,还有穷困潦倒,醉倒崖边的张文宇……
这是张文宇的回忆,他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在回忆中,褚东溟看见了一个带着兜帽的人。
和那天在济州突然出现的那个黑衣人很像。回忆里,黑衣人将那支笔赠送给了张文宇,嘱托他不能泄露出去。
那时候的张文宇觉得自己见到了活神仙,将对方的话奉为圭臬。
“那个人是谁?”周目宁也看到了这一切,忍不住问道。
“我也不知道。”褚东溟摇摇头,收回了手,将魂灯拿了出来,对周目宁说,“你很快就能复活了,等你醒来以后,记得把这盏魂灯藏起来。”
“那你呢?”周目宁问道。
“我有自己该做的事。”褚东溟说。
周目宁欲言又止。
褚东溟见状一笑:“你放心,这是你的仇人,他算计我,也算是我的仇人,我会帮你报仇的。”
“不是。”周目宁猛地摇头,磕磕绊绊道,“我,我担心你。”
“有什么好担心的?”褚东溟失笑,“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周目宁还想说什么,被褚东溟打断了。
“你知道三百年前我是何修为吗?”褚东溟问。
周目宁摇摇头。
“那时候我已至半神期巅峰。”褚东溟笑着说,“这世上根本没人能杀我,那是我自己选的结局。”
周目宁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世人都传流光仙尊祁百川惩奸除恶杀了魔头,可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那时候的祁百川还未到半神期,倘若褚东溟有那个心思,这天下想必也要换一翻模样。
而就在周目宁愣神的瞬间,褚东溟已经开始施法,浓郁的黑色雾气源源不断钻入那盏魂灯之中,灯身微微发亮,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像是和某处地方有了感应。
周目宁只觉得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拖拽着他向前,他的脑子一片混沌,针扎般的刺痛传来,待他许久回过神来,整个身体已经有了实触感。
他跪坐在地上,抬手捧起面前的琉璃灯,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眼前一片模糊。死而后生的感觉他不是第一次体验,但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痛彻心扉。
周目宁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褚东溟的身影,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故土之上。
济州城依山傍水,张家人把张文宇的灵堂布置在靠山的郊外,这里人烟稀少,张家以前只偶尔来此处避暑。
夜里霜露重,张家人在房屋倒塌中死伤惨重,只有一个小厮靠在门边为张文宇守灵。
这小厮已经守了大半夜,困得直打哈欠,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想靠着门眯一会儿。
门外忽然起了风,冷的刺骨,小厮搓了搓手臂,睡意被驱散了一些。
他往门内缩了缩,关上门挡风,迷蒙间看见点着白色蜡烛的灵堂旁边有一道黑色的人影往棺材里探去。
小厮被吓得一个激灵,正想仔细看时,门外的风力忽然变大,呜咽着猛地吹开了房门,小厮回头,门外一片漆黑,树叶不断沙沙做响,只有月光一成不变。
小厮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正欲上前关门,背后的蜡烛忽然熄灭了。
天地间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消失,周围诡异地安静下来,小厮僵硬着转身,借着月光看向了堂屋里的棺木。
几声沉闷地轻扣声从棺材里传出来,不等那小厮有反应,摆放着张文宇的棺木被猛地掀开来。
“鬼啊——”小厮终于忍不住,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堂屋,隔了大老远都还能听到他惊恐的叫喊声。
在他的背后,那属于张文宇的棺材中站起来了一个人,一身黑衣,脸色苍白。
那是原本的褚东溟。
褚东溟揉了揉额头,绕到前面看了一眼摆放在棺材前面的牌位,心中一阵无语。
谁这么缺德把他的肉身放在张文宇棺材里啊?
褚东溟正想骂人,忽然感受到身后有其他人的气息,未曾多想,他猛地一挥袖子,一道剑气飞出,射向了角落。
忽然间整个灵堂四面八方都飞来了黑色的箭矢,褚东溟面无表情,身边的黑色雾气凝成了一柄长剑的样子。他只一挥剑,那些箭矢就被剑气劈过,四分五裂。
随着他这一剑劈下去,张文宇的灵堂也被波及,整栋房屋摇摇欲坠。在被倒塌的房屋掩埋之前,褚东溟踏着身边的棺材,从露出一线天的屋顶飞了出去。
他稳稳站在废墟之上,背着对月光回头,看见在张家废墟之外,密密麻麻跪了一群人。
他们像是黑夜中静默的影子,低下头一动不动,天地之间只有寂静,唯有为首的一名女子抬起了头,恭敬地行了个礼,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属下紫凝,”她露出明媚的笑容,朗声道,“恭迎吾主归来!”
她身后的黑影齐齐抬头,像是在黑夜中收敛了爪牙的猛兽,随着紫凝的话音落下,他们一起发声,震耳欲聋:“恭迎吾主归来——”
“恭迎吾主归来!”
整个山间回荡着他们响彻云霄的声音,褚东溟静静看着,眼中却毫无波澜。
跪了满地的人都在等他回应,恭敬而又畏惧。褚东溟眼神冷漠,扫过在场的人,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一个白色人影。
那人身穿一身白衣,手提一把长剑,迎着月光悄然伫立,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循着褚东溟的目光看过去,紫凝猛然色变,手已经按住了腰上的长鞭,随时准备出手。
那可是半神期的流光仙尊祁百川。
他悄然出现在这里,可不一定有什么好事。
近年来魔族在上清宗的追杀下日子不太好过,东躲西藏的,如同过街老鼠。
但因为褚东溟没有下令,紫凝也没有其他的动作。
褚东溟望着祁百川,眼神柔和下来,脸上也露出了浅笑。
隔了三百年的时光,他第一次以褚东溟的身份同祁百川说话,话语残忍,语气却近乎温柔。
他说:“小川,你回去吧,我们本不是一路人。”
那些年少相处的时光,那些埋藏在心里的情愫,百年的执着等待,到头来落得他一句:“我们本不是一路人。”
祁百川骨节泛白,说不出话来。
三百年来褚东溟第一次亲切呼唤他,竟是要和他诀别。
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哽住。褚东溟说的是事实,他们俩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个是除魔卫道的仙尊,本就该不死不休。
可祁百川不甘心。
他还想说什么,可褚东溟已经不愿意等他,只见褚东溟化作一道黑雾,向着远方飞去,剩下的魔族见状也跟着他相继离开。
祁百川想追,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走不动路。
他隐忍半晌,吐出一口血来。
血溅到他的衣领上,像雪夜里盛开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