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啪!”
“啪!”
昭平十八年冬,皇帝御龙殡天,二皇子姜衍即位于灵前。
太极宫前的月台上,八个方位的静鞭同时挥舞,干净利落地挥出三声裂石流云的脆响,震慑高天,响彻大地。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
公主望宁着一袭深红翟服,恭敬站在太极宫门一侧,等候进殿。
寒风里,深红色的衣衫把她的乌发白肤衬得更加清冷脱俗。
美人低垂着眼眸,细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朦胧的面纱掩住她的神情,也遮挡住众人探究的视线。
新帝端坐高台,按例讲过一些祝词之后,便宣布将年号由昭平改定为昭宁。
从此日月换新天。
接着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尖细的声音,李福海喊着,格外刺耳。
便是此刻!
声音刚落,一直安安静静等待时机的少女猛然抬眼,昂首正冠走进大殿。
太极宫殿内,那象征权力的至高位上,坐着她两月未见,身着帝王冕服的姜衍。
虎体狼腰、气宇轩昂、天子龙威,令人不敢直视。
少女敛下眼眸,撩起翟服一角,直直跪下,“臣望宁,叩请陛下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面上一派恭顺,望宁的眼神却愈发地坚定,声音朗脆如玉——
“太后娘娘夜半梦见先太子幼年之事,哀伤过度,又惊闻先帝御龙西去,一时间急火攻心,竟病倒在榻上。”
她是有意直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讲出姨母病重之事的。
姜衍生母早逝,于昭平十二年,十一岁时记在宜贵妃名下。
望宁料定:有这么一层孝道恩情的约束,就算姜衍心中再恨,也不可能再不让太医院给姨母医治。
可这到底只是扬汤止沸之法。她手指轻轻摩搓着浅色象牙笏板。
“太后与先帝年少情深,一生感先帝之所感忧,先帝之所忧。如今先帝病逝,太后也思念成疾……”
公主端跪殿上,薄背挺得笔直,自有一番风骨。
动情讲述着太后对先帝的情义。
“太后虚弱,特让臣代写了一份手书,呈交陛下。”
说着将盖有凤印的纸张拿出来。手持浮尘的李福海接过又恭敬地递给上位者。
——唯愿出宫居皇寺,为新帝、先帝、先太子祈福。
小楷端秀潇洒,笔锋凌厉,颇有傲骨。
新帝捏着纸张,微微皱眉,未言一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设计一切的望宁正紧握着手中的笏板,用力之至,指节处都泛起微微白色。
她深知姜衍心中有恨。
如今他已是新帝,姨母若还在宫中,只怕如同待在龙潭虎穴。
唯有将姨母带出宫去,才是治本之策。
现下“进皇寺”是太后亲自请求,且是为皇帝、皇帝的父亲和皇帝早死的哥哥祈福,名正言顺。
自己又是当场提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不信姜衍一时间能找到什么好的理由拒绝。
虽如此想着,望宁却还是拿出了母亲的玉佩,想再添一把火。
说是玉佩,其实只是小玉菩萨像坠子,寻常富贵人家女子戴在脖颈上的样式。
偏偏挂耳和流苏部分用上了耀眼的明黄色,彰显着其主人的尊贵。
她将其高高地举起,“先帝将它予臣时曾言,后土之上,皇天之下,只要拿此玉佩,便能满足臣一个愿望。”
音色如敲冰戛玉,“臣少时丧母,沈家满门为报社稷、守国门,仅剩太后与望宁两人存活于世。得皇恩浩荡,才能得以养在太后跟前。”
“臣请求同太后一同出宫,侍奉太后左右,日夜为皇上、先帝、先太子抄经祈福。”
话毕,大殿之上一片寂静。
浓厚的日光从大开的宫门处照耀进来,高长的朱柱、灰黑的地砖、无言的帝王,让一切都显得更加的肃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孤记得……”九五至尊许久才堪堪开始说话,声音从高处传来,望宁竟听出几分淡淡的威压与不悦。
“依照《大昭律》第三百五十一条,非皇族子弟者,无权进皇寺祈福吧。”
宜太后是先皇的妃子,入了玉牒,自然算是皇族。
他这句话针对的是望宁。她虽吃穿用度皆比照嫡公主,也是自小养在宜太后身边的。
可是她未曾上玉牒,自然也算不得皇家子弟,只算个空有公主名头的假凤凰罢了。
果然……
望宁心知此事不会这么顺利。
只是二人幼时都曾在东宫官学学习,为一师所教,他能牢记《大昭律》,她自也不会忘却。
“圣上有所不知。”
对此,她早有准备,半真半假地说着,“望宁自幼与先太子感情深厚,昭平十六年,先皇就有意赐婚太子与臣。”
两月前太子战死边关,连尸骨都未曾找到。也正是因为突闻此噩耗,先帝才会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最后驾鹤西去。
二人既然都已与她阴阳相隔,那这宫中密事如何,还不全凭她一张嘴?
何况她也不是个傻的,虽说是谎话,却也留了七分真。
“臣与太子,早已私定终身。”
她眉目舒展,声音琅琅,满眼都是说起心上人的欣慰。
讲到后来甚至微低下了头,只留下两侧发红的耳朵,叫人只觉得是怀春害羞的少女。
万般真挚,“先太子上战场时曾许诺臣,归来即娶。”
这古往今来,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个女子会赔上自己的名声做戏。
况且早些年坊间确有望宁公主是天生凤命的传闻,倘若先帝真有此意,天生凤命与东宫太子,自是最为相配。
见此情状,一时间殿上众人都信了七分,又见她双眼含泪,欲掉未掉,言语中都是坚贞不渝——
“如今他虽未有归来,但在臣心中,臣已然是他的妻子。既为太子妻,就该为他在寺中祈福,尽为妻职责。”
她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却字字句句都是逼迫,“还望陛下成全!”
“好啊!”
新帝姜衍还未开口,文官之中便已有人开口称赞。
“匪石之心,连枝共冢。望宁公主对太子的情谊真可谓可歌可泣!”
说话的是三朝元老庞太傅,也是东宫官学的太子太傅之一,如此身份地位,自然一开口便引得数位文官附和。
“既是先帝属意,二人又情投意合,那望宁公主确实可以作为太子之妻入皇寺祈福。”
“太后娘娘虽有意为皇室祈福,然皇寺生活清苦,太后思虑先帝、太子,有望宁公主照顾陪伴,自是心宽些。”
“望宁公主一同陪伴,为妻,为女都算进了本分。”
——短短几句话下来,大有如若皇帝不答应她的请求便是做了天下极大之恶事的意味。
望宁微微松了口气。
姜衍刚刚登基,之前又不是太子之身,皇位还没有坐稳,姜衍总要顾及着些……
此般想着,她嵌在肉里的指甲这才缓缓松开,悬着的一颗心也逐渐安定。
却听明堂之上突然有了些许响动,高位之人不知何时下了龙椅,走过白玉石阶,站在了众人面前。
站在了望宁面前。
宽肩窄腰将她拢在一片阴影之中。
“众位爱卿,”新帝声音沉沉,狭长凤眼慢条斯理地扫过众人。
“——你们是在逼迫孤吗?”
霎时间空气都凝重了三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臣不敢!”
文武百官即刻跪成乌压压一片。
然而那一股子帝王威压却并没有因此消失,年轻帝王的乌眸在宽阔的广阳殿内瘫痪巡视一圈。
最后定在庞太傅身上。
目光如冷刀暗箭。
“你们……似乎都是太子旧臣?”
殿中瞬间寒意四起。
先帝在位时,曾出过晏太子之乱——登基后被兄长晏先太子的旧部暗杀。
当时还是姜衍替皇上挡下一刀,这才幸免于难。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所以这看似他随口一问,才让为首庞太傅周身一寒。
他是个聪明人,虽拥护先太子,可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新帝即位,他自是不可能为了先太子造反的。
他只是承过望宁母亲的情,在心底又看不起血统不纯的姜衍登基为帝,想在新帝刚登基、地位不稳时刺他几句,立一立自己在百官中的威严……
原本想着登基初日、地位不稳的姜衍会有所顾忌,却没想到天子会上升到晏太子的高度。
这可怎么得了?
庞太傅把头抵在冰凉的石砖上,“吾皇明鉴,我们自然都是大昭的臣子!”
新帝只淡淡看他一眼,望宁听他似乎冷笑一声,“来人,把他们拖下去,一个一个审问清楚。”
声音刚落,身披铁甲的士兵们就冲了进来,架起那些言官谏官就往外拖。
“冤枉啊,皇上,冤枉啊——”
一时喊冤之声不绝于耳,新帝却连眼皮都不曾抬过。
“圣上,您这般武断专横,不分青红皂白,不怕是会寒了我们这群老臣为您效忠的心吗!”
庞太傅挥着自己的衣袖,不让士兵碰他,走到大殿门口,又好似咽不下这口气一般大喊这么一句。
他是三朝元老,姜衍这么一个卑贱的胡伶之子岂敢对他如此无礼?
太极殿空旷,他质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似有回声,久久不散。
而姜衍却并没有说话。
望宁微微仰头,看到他黑金冕服上的山河日月纹,威严肃穆,一针一线都仿佛在告诫着世人,如今他才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就见新帝左手长伸,伺候在一旁的李福海立刻低头弯腰递上一把弓箭。
弦被快速拉开,绷得紧直。
“不要!”
望宁看出他的意图。
只是声音刚起,那泛着寒光的箭头便带着破空之声直直朝庞太傅冲去。
正中心脏。
刚刚还十分倨傲的庞太傅应声而倒,身体似乎抖动了两下。
就被两个侍卫一言不发地拖了下去,如同死猪一般,徒留下殿外大理石上的一道血迹。
新帝放下长臂,将弓握在手掌心里,微微凸起的腕骨在袖袍中若隐若现。
“众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他云淡风轻,仿佛并不是射杀了一个人,只是喝了一口水一般。
徒留太极殿上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望宁甚至能够听到宫门口吹进来的细微风声。
在呜咽的风声里,长弓被新帝随手一扔。
“那便退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