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饶命啊陛下——”
“陛下,臣忠心耿耿啊——”
太极殿外阳光明媚,冰雪消融,望宁的心却好似火煎油烹、千里冰封。
大殿之上帮她说话的那几个文臣没有被拉去宗人府,而是莫名被安排在月华门接受杖刑。
而月华门是她回平安阁的必经之路。
成人手腕这么粗的木棍被两个正值壮年的军人挥舞着,砸在细皮嫩肉的读书人的屁股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言官们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一时惨叫求饶之声时断时续,细若蚊吟或响彻云霄。
木棍闷声砸在文臣们的皮肉上,也砸在了望宁的脸上、心里。
她心知这是姜衍故意做给她看的。
他在逼她低头。
可望宁没有想到,姜衍居然真把事情做的这么绝——
“殿下,公主殿下!”
广阳殿前,大太监李福海张开双手拦着望宁。
新帝身边最得脸的人对着望宁赔笑。
“陛下正在里面批折子呢,说了谁也不见。”
李福海是宜太后的长春宫里出来的,宜太后当女儿养的望宁公主自然也算他半个主子。
他是陪着新帝长大的,也是看着望宁长大的。
新帝刚刚下早朝时那脸色,任谁看阴的都能够冒出冰渣子了,他不想看着望宁往枪口上撞。
“您要不晚一会儿再来?或者奴婢替您通报一声。”
谁料素日里最为心软好说话的人今天却是坚决硬气的很。
只见她双眼通红,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闻言却停也没停,一脚踹开了广阳殿的大门,那架势像恨不得和姜衍拼命。
“姨母在哪儿?!”
宜太后不见了!
望宁今日下朝回到平安阁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她被人下了毒,昨日便发起高烧,早没有了可以下床走路的力气……
是姜衍,定是姜衍!
望宁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凶手。
“奴婢该死!”
没拦住人的李福海跪在地上请罪。
原在案前写着什么的人,放下了手中朱批的笔,抬眼看她一瞬,便摆手示意让李福海退下。
片刻,他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珠子不咸不淡的,“望宁公主,擅闯广阳殿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直到此刻望宁才看清了这上位者的面容,斜眉剑目、凌厉迫人,两年的军营生涯让他的眉宇之间更添凶戾。
那一张英俊凌厉的俊脸再配上上朝时威严华贵的黑金冕服,原是天子龙威,光彩迫人。
可偏偏他不知为何换掉了冕衣,只穿了一袭素白的锦缎,头上还插了一支青白玉素簪。
让人莫名想起了几个月前逝去的先太子。
先太子积石如玉,清雅卓绝,虽然总是如此素淡的服饰,可穿在他身上却没有半分寡淡之气。
反而更像是天上嫡仙。
而姜衍此人,分明长着一张“狼子野心、心狠手辣”的脸,却要穿着这一身“仙风道骨,无欲无求”的素淡衣裳。
实在怪异的很!
许是她未掩藏好自己的情绪,又或许是姜衍觉得她的审视、出神,冒犯了自己的天子龙威。
于是在望宁回神后,看到的就是姜衍好似地狱修罗的脸色,像是被人直直扇了一巴掌,目光冷冽得像是恨不得要杀了她。
旧日里的姜衍哪会拿这样的目光看她?
望宁心下一沉,只觉口中一苦。
……原来早就不是旧日里会故意软着声音向她撒娇的样子了。
也是,她微微提了一口气。
如今是大局已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理智回笼的望宁垂下的目光,福了福身,“臣请陛下安。”
“啊——”
她话音未落,便有惨叫的声音响起。
知道月华门行刑的军人下手没个轻重,却不想在广阳殿竟也能听到受刑人的惨叫,声音之惨烈,让望宁心中直怀疑人会不会被活活打死。
心知他是要给自己警告,可这未免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太子是端嘉皇后所出,是先皇儿子里唯一一个嫡出,甚得先皇看中。
昭平元年,先皇初登基之日便直接立了东宫,而后更是成立太子官学——崇文馆。
除了他们这些皇子公主,还招收与太子年龄相差无几的高官之子及三品以上学士子孙二十人陪伴太子读书。
望宁细眉微蹙,储君自有储君的培养之法,文武百官对待储君的态度也自然会和对待一般皇子的态度不同。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姜衍却要在登基之后追究这件事情,甚至还因此射杀了庞太傅。
这样下去大昭的太师、太傅、尚书、侍郎……恐怕要人人自危了。
“啊——”
这一次棍棒怕是打到了伤处痛处,这声音比前几次凄厉许多,然后就突然没了声音。
不一会儿殿外响起李福海的声音,“陛下,人晕过去了,您看……”
姜衍站起身来,整个人居高临下的睨着望宁,声音却是对着李福海。
冷酷无情,平淡无波。
“……继续!”
那股子狠厉让从小杀只鸡都不不忍的望宁忍不住浑身一颤。
一直盯着她的人自是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怎么……望宁公主要为他们求情?”
他的声音仿佛有意引诱似的,由远及近最后和一双黑色皂靴一同停在了望宁眼前。
望宁低头扣首。
因为梳着高髻将所有头发都拢到了一起,显得雪颈格外细长。
“还请陛下宽恕他们。”
她的头愈发的低,说的话倒是清脆有力,有理有据。
“先太子居东宫之位近二十年,十五岁协助先皇处理政务,这朝廷上下,文武百官,绝不可能找出一个与他毫无往来之人。”
她还穿着上朝逼迫他时的深红翟衣,却已经拿掉头上的翟冠,总是梳得很高的发髻因为翟冠的拿取微微有些散乱。
一缕头发散落在雪白细长的脖颈处,发尾打了个圈,发梢藏进了领口里……
新帝的目光扫过那打圈的发尾,眼眸似有暗色,浓郁如墨,毫不掩饰。
偏望宁一无所觉,她语调清晰有力,带着公主的尊贵与对国家的责任规劝皇帝。
“新皇刚登基就如此大规模地惩罚官员,只怕下面的人都会人心惶惶,无法专心做事……”
“况且庞太傅一干人等实在罪不至此。”
“罪不至此?”
新帝突然轻声重复一句,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盯着她,语句似有嘲讽之意,“依孤看……望宁公主是想说何罪之有吧!”
他说着,将那案牍之上厚厚一叠信纸推到在望宁面前。
最上面的就是庞太傅写给友人的信,一句“胡伶之子,那堪大用?”被姜衍用朱批描了出来,格外的刺眼。
姜衍的生母胡姬曾是春玉楼最火的头牌,庞太傅竟把这件事情当做与友人的谈资,也无怪姜衍会对他起杀心。
那她和姨母……
望宁心中苦笑,他怕是恨不得要吃她们的肉,喝她们的血,才会解恨!
不正是因为太恨了,所以才会在刚拿到了监国之权的时候就迫不及待要设计让她们入冷宫受罪。
眼见回转无望,“菩保……”望宁顿了顿,开口小声呼唤着新帝的乳名,讷讷一句,“你知道阿姐没有那个意思。”
姜衍已登大位,乾坤已定。
她只希望如今的姜衍还顾念些许往日情分,起码能留姨母一条命。
“你十一岁就养在姨母宫里了,姨母没有孩子,她是真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养的。”
广阳殿内烛火通明,刚登基的新帝步步逼近,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投向望宁身上的光。
其实望宁足够高挑,只是骨头要比一般女子细削一些,又比旁人清瘦些许,因此无论跟谁站在一起都显得薄了三分。
更遑论此刻她身旁站的是十五岁带兵打仗,在马背上一路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新帝姜衍了。
新帝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一点将人的身子笼罩、覆盖、吞没,而后是施施然停下,定格。
“把孤当自己的孩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的气息打在了望宁的耳垂上,如刀剑一般逼迫、贴近着她。
望宁本就做出低眉顺目极尽谦卑之态,感受到那一股凌厉掠夺的气息之时,猛然抬眼,这才惊觉新帝已经逼近到了何种地步。
她猛得后退半步。
只是新帝倒像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般,只大步又快速地逼近。
“她若将孤视作亲子——”他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眼尾微微泛着红。
像是某种野兽即刻就能将她拆骨入腹,“那为何会有沈家与太子旧部联合的传言?”
望宁被他那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眼神逼得连连后退。
她与姨母被姜衍扔进冷宫两个月,受人苛责又要照顾姨母,本就是强撑着身子。
如今突然被此般逼迫,一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想要往后倒去。
姜衍便是在此时长臂一伸,一把箍住了她的腰,那样的纤细孱弱,仿佛微微用力便能折断在怀里。
他细嗅着鼻尖清冽的冷香,语气冷冽迫人,“而且孤还听闻……太子将随身的琥牌留给了你。”
薄唇几乎已经贴上了望宁的耳垂,声音渐低,却是危机四伏,“号令东宫十率府?”
这个传言是她昨日里放出去的。
原想着建个双重保险。
倘若她不能将姨母带离皇宫,便靠东宫十率府常驻帝都兵力的震慑,再加上她沈家代代埋在军营里的忠骨的余威。
也理应能保住姨母与她的性命。
可是没想到姜衍会把这些当做她们要反他的证据……
她刚想要解释,可是抬眸就对上了新帝锋利又上扬的眼睛,和那恨不得将她扒皮凌迟的恨意眼神。
望宁迟疑了。
她与姨母现在尚且苟且偷生,倘若让姜衍知道自己身上并没有东宫琥牌……
庞太傅只是出言无状,便被一箭射杀。
那杀母之仇,姨母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吗?
姜衍的手收得愈发的紧,分明是箍在腰上,望宁却感觉像是在掐着自己的脖颈。
她整个人被死死地束缚着,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求生的本能让望宁用尽全力去扒姜衍扣在她腰间的手,只是细嫩如葱白一般的手指如何是那微微泛着铜色带着薄茧的大掌的对手?
对方甚至只用一只手便扣住了她纤细的腰,另一只手则一把箍住了她纤细如玉的手腕。
“交出来。”
那声音不容拒绝,不允反抗。
广阳殿烛光太盛,望宁被死死箍着,又被龙威压迫,她已经快要看不清姜衍的脸了,只依靠本能一个劲地摇头。
空气愈发的稀薄。
——“这次东宫旧臣牵扯了一千余人。”
半晌,新帝若有似无轻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更好的主意。
他紧紧控制着她,声音低哑,扭着她的脖颈引她往那红木案牍处看去。
只见那细长的案牍上摆着一份明黄的圣旨:即刻绞杀先太子旧部一千两百五十一人。
只差盖个国印。
新帝的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暧昧的气息萦绕她的耳边,好似蛊惑一般,“阿姐,你要救他们吧……毕竟他们都是因为阿姐才赔上性命的——”
扣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若有似无的拨动她腰带上的绳结,然后抽走了她那块带有先帝许诺的、她母亲唯一的遗物。
“……”望宁张口刚想说些什么。
就见他将那玉坠放在手中细细摩搓,眼睛却死死盯着望宁,似有疯魔之色。
“你若不想把琥牌交出来,那不如这样——”
说话却依旧不急不慢的,看似退却,实则将望宁逼入绝境。
“阿姐叫水几次,孤便宽恕多少人,如何?”
“放肆!”
望宁瞳孔一滞,接着猛地挣扎起来。
而箍着她的手臂却是犹如钢筋铁骨,丝毫未动。
“阿姐莫急,”耳边的声音不疾不徐,胜券在握,“自是要给阿姐时间考虑的——”
新帝紧贴着她的耳朵,轻缓而残忍。
“十。”
“九。”
“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