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开始，宁初也渐渐跟别人混了个脸熟，没事旁观有事搭手，边干活边学习，也明白了不少专业术语和操作手法。

就是挺累的，每天忙得宛如死狗。

来不及想太多有的没的，根本连觉都睡不饱，这状态让人回想起上中学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个半死不活！

整体呈现出的是一种没睡醒的状态，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得格外快，恍然一睁眼，已经到周末了。

宁初整理完材料，记着边城说约了周日下午的时间，便问了聂怀真一嘴：“周日下午没有什么活需要我做的吧？”

“周日下午全组整修啊。不过剧本方面呢好像确实有些问题……”聂怀真装模作样地沉思一会，看宁初紧张的样子还是不逗他了，摆摆手，大发慈悲道，“你有自己的事情就先去忙吧。”

宁初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那周日晚上回来我再跟您讨论剧本的事情。”

聂怀真抬头瞥他一眼，哼道：“你小子突然用敬称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你不是要坑我吧？”

宁初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也不知道边城老师找他干什么。

第一次被前辈约，紧脏。

***

周日下午。

宁初提前十分钟在写字楼门口等着，每隔三十秒看一次时间。

边城是提前两分钟到的，挎着个蓝灰色公文包，步伐悠闲，手里还捧着他标志性的不锈钢保温杯，一身行头看起来随性闲适。

反观宁初，穿了为数不多的黑白条纹衬衫，工装裤，怀里还揣着笔记本和笔。

边城看了他好几眼，才笑道：“穿得很帅气嘛。”

“老师也很帅气。”宁初更加局促不安了，“我们这是要去哪？”

他说完自己都想给自己一下。

写文的时候他什么漂亮话都能信手拈来，一到口头表达就好像个傻子，连客套话都不会说了。

边城却完全没有在意，捧着保温杯，脸上是岁月静好的恬淡微笑，“这个，暂时先保密，到了就知道了。”

宁初有些摸不着头脑：“奥奥好的。”

计划顺利时随性。

与己无关时随性。

计划之外，但不重要不紧要时随性。

看边城的样子应当只是日常出来游玩，那么符合第三条，可以随性。宁初放松下来。

边城带着宁初在路边拦了辆的，一直驶到市中心，又口头让师傅转了个弯，“在前面那个路口停下就可以了。”

宁初被他这神神秘秘的做派吊得好奇极了，下了车又跟着走两步，远远见到前面大型建筑物。整栋楼都流动着五色的光带，标牌既传统又时髦，遒劲有力的书法体闪烁着五个大字——

“聚星大剧院”

宁初愣怔间停下了脚步。

……他好像知道了。

见他突然停下，边城也不装了，从包里拿出两张票，将其中一张放在他的手心。

那张票隐隐发烫，上面映着鲜红的票价：“580?”

字很小，纸也很轻。但在宁初心里是沉甸甸的，如有千钧。

宁初有些说不出话来：“您，您……”

“你不是说想来看看当代戏剧吗？我就陪你来看看。”边城轻描淡写地说。

“可，可这也太贵重了！”宁初忍不住喊了出来。

周围的路人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

大剧院附近来逛的人，大多打扮时尚，宁初霎时红了脸，脚趾蜷缩了一下，觉得自己跟这地方格格不入。

他低着头，简直不敢抬头，更不敢迈脚往前走。满脑子想着：好丢人，怎么办，早知道是来这里就不答应了……

他感受到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更不敢抬头了，有些头晕目眩地说：“要不我还是把票钱给您……”

“你说什么呢？”

温润如水的声音缓缓流淌进来，带着微微的笑意，又夹杂着些许无奈，“这票是剧院送我的，不要钱。”

宁初这才想起来，边城老师，是一位，有名的，荒诞剧作家……

说不清他如何抬起头，边城如何拉着他穿过人群，总之，宁初糊里糊涂地跟他进了剧院，糊里糊涂地在座位坐下，直到话剧快开始了，观众席响起了掌声，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掐了自己一把，问自己不是在做梦吧？

转脸看了看，赫赫有名的边城老师正坐在他身边，他们的座位甚至是靠前的位置，他更加觉得虚幻起来。

太美妙了。

那就先当自己是在做梦，好好享受一番吧。

剧院环境很好，设备不错，座椅舒适，前来观赏的人也有较高的素质。没有人吃东西，没有人喝饮料，没有人说话。（当然，本来剧院也不像电影院，不让吃零食带饮料的。）但所有人都在认真看着舞台，这样的情景是他此前没见过的。

有人说，专注在做某件事的时候，人会展现出最美好的一面。

剧院中的人，就好像不约而同地进入了这种堪称理想化的状态。

演员们展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演绎角色，观众们以最专注认真的姿态文明观赏、倾听，舞台上舞台下，在这短短几个小时中，仿佛暂时性地超脱现实，被带到另一个世界，被带到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故事中，跟随主人公一起困惑，一起欢笑，一起流泪，成千上百的人哭哭笑笑，各有各的动容。

宁初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等到完整落幕时，他已泪流满面。

边城老师递给他纸巾，无比温柔地说道：“擦擦眼泪。”

宁初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手忙脚乱地抹了一通，发出了一声无比满足地喟叹：“话剧原来是这样的。”

边城笑问：“感觉怎么样？”

“很好看，很感动，也很震撼。”这是宁初早就想好的评价，也是头一次感觉到语言的匮乏。“不好意思，边城老师，我一时太激动了，想不出更好的词汇来表达。”

边城笑了笑，“没关系，你已经做出了最真诚最贴切的表达。”

他掏出纸巾，亲自擦了擦对方忽略的下巴上的眼泪，在宁初的惊诧失措间，缓缓说道：

“观众的眼泪对我来说，是比掌声雷动更高层的称赞。”

宁初最终没有阻止边城似乎过于亲密的动作。

因为，在对方垂眸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对方眼里一种特殊的爱意。

那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一名真正的创作者对作品下人物倾注的爱意，亦是这样的爱意在真正欣赏体会的观众身上的转移。

……他之所以能坚持到今天，也是因为，曾经有这么一个人，让他露出过这样充满着爱意的眼神。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

他学习成绩不错，相貌又好，经常是家长们口中所说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写小说的事情，瞒着父母，却从来不瞒同学和老师，大家都心知肚明，保持着客气礼貌的关系，没事也不乱传。

有一天，有个同学眼睛红红地来找他，说有些事想单独跟他说说，他答应了。这才知道，同学家里有个弟弟，生了重病，弟弟性格内敛文静，没什么爱好，唯独特别喜欢看书。听哥哥说班上有个哥哥，自己写小说，很厉害，很是敬佩和向往，想看看那个哥哥写的作品。

但其实那个同学跟宁初的关系很普通，仅比陌生人好那么一点，弟弟央求之下，同学实在没办法，偷偷摸摸藏了宁初写文的本子，带回去给弟弟看。

那个同学说到这里悔恨不已，道了很多次歉，本来有些生气的宁初都生不起气来了，安慰了几句，让他继续说。

弟弟拿到本子以后，先夸了句“哥哥字好好看”，然后就看得入了迷，叫吃饭不应，叫睡觉也说“看完这章就去睡”，都“废寝忘食”了都。家里人没奈何，也就对他去了。

同学很快偷偷摸摸把本子还回来，劝了好多次，自己也提心吊胆的。

“那孩子看得很认真，写了很多信，想送给你，但是我说会不会太突兀了，哥哥还要上学的，于是也就作罢了。”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那天我无意听见父母的对话，母亲在哭，说弟弟的病治不好了……”

“他现在在病床上躺着，跟我说，想见你一面……”同学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哽咽。

若早知有这么一天，是不是当初就不提比较好？

若早日与宁初成为朋友，或许开这个口会更自然更合理吧。

人世无常，孰能料，当日的看不起，后来便是千恩万求都求不来的，如果能换弟弟的命，同学想，我给宁初跪下都行。

可现在跪了人家也未必要。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没事，我可以答应你。”宁初说。

同学猛然抬头：“真的吗？”

宁初哭笑不得：“当然是真的……你可别逼我反悔啊。”

同学难以置信。发誓说会永远记得宁初的大恩大德，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宁初面前碍他的眼。

宁初还是去了，去见了同学弟弟一面。

两人说了很多话，到后来若不是同学父母颇有微词，宁初都恨不得不走，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弟弟年龄比他们小两岁，却相当聪明，对宁初写的文也很有自己的见解，连宁初都跟医生再三确认，“真的治不了了吗”，然后失望而归。

弟弟离世那一天，宁初整个人都不太对，失魂落魄的，好像他的生命也被挖走了，慌得那个同学手足无措，最后宁初写文的事情让宁初的父母知道了，把人领了回家，耳提面面，软硬兼施，千叮咛万嘱咐，要以学业为重，小说写写玩就行。

他们都没想过，宁初大概可能也许，真的想当作家。

那天夜里，迟钝的悲痛缓缓造访这个年轻人的内心。

他明明很少哭，更少为别人而哭的。

却生平第一次，在深夜泣不成声。

回忆里一帧帧放过那个孩子的笑容，和他眼里满满的星光，好像对生命还有无限的热忱。

宁初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啊，上天为什么要收走这么可爱的小孩啊，他的人生明明才刚刚开始，应该有更远大更美好的、繁花似锦的前程才对啊。

上苍何其心狠，何其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