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尘烟散尽，两个少年破碎的躯体凋零于泥土之上。

始作俑者千面狐诧异地眨眨眼，良久，才不屑地嗤笑一声，“什么嘛，原来是个冒牌货，吓我一跳。”

她优雅地落到地面，将埋入泥土半截的桃木剑拿到手中，之前露出金光的剑刃已然恢复了寻常模样。

她将这把剑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眼中流露出几分慨叹，“要不是江尧那家伙英年早逝，恐怕我也没办法走到今天。”她斜眼看向那昏迷过去的黑发少年，“而你，连这剑法的三成功力都使不出来。”

说罢，她用层层黑雾蛇形缠绕于剑刃上，想要将这把看着就让她心烦的剑彻底摧毁。

突然，一道凌厉如剑的白色绷带从身后袭来，要不是千面狐反应极快地撒了手，她毫不怀疑自己的手臂又会被对方砍断。

桃木剑转眼间落入背后那有着一头橘红色长发的男人手中，千面狐微微侧过头，见男人暗红的眼眸淬了血。

“我想起来了。”五十岚炽花的嗓音喑哑魅惑，眼神落在手中的桃木剑上。

他想起来了。

在那绝望如地狱的红月之夜，他从累累白骨中爬出来，看到青年眼中明亮如雪光的眼眸，

青年扛着熠熠生辉的宝剑，伸手握紧他沾满鲜血的手，将他从罪孽的地狱拉出来。

他曾对他说:“花花，帮我看好妖界的入口吧，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自己答应了吗？他已经记不清。但回过神来时，后山这片传说中寸草不生的“迷失结界”已经种满了漫山遍野的香草鲜花。

五十岚炽花握紧手中桃木剑，浑身腾起地狱之火，燃得那桃木剑也燎起层层火光，他直指对面的千面狐，说:“杀了你。”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起，每一次攻击都带着雷霆之势，每一次躲闪都如同猛兽般迅猛。

终于，五十岚炽花的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剑锋直插进千面狐的胸口。

千面狐的脊背重重撞在一块冷硬的石头上，疼得她眼冒金星，佝偻着身体吐出一口老血。

五十岚提起还在滴血的桃木剑，再次向她扑来，打算最后送她一程。

然而眨眼之间，这妖媚的狐狸精忽然变作一个妙龄少女。

少女长着一张白生生的娃娃脸，粉色的卷曲长发披散在肩，双眼涌动的暗红色与五十岚炽花别无二致。

她轻启樱红色的薄唇，声音也如记忆般软糯:“哥哥……”

五十岚炽花的剑尖微顿，下一秒却爆发出比刚才更加强烈的铺天盖地的杀意。

“你以为你变成她的样子，我就不会杀你吗？”五十岚发出野兽般的呕吼，混沌的双眼隐隐挣扎着痛楚，“我连她本人都能杀，更何况你一个假的！”

他疯狂地挥剑砍过去，却扑了个空，那少女模样的千面狐绕到了他的身侧，身上散发出一阵奇香。

她楚楚可怜地凝望着他，眼中是无尽的哀伤，“哥哥，你真的要杀掉小鹿吗？”

五十岚浑身僵住。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千面狐探出锋利的爪子，毫不犹豫地刺穿五十岚炽花的胸膛。

鲜血从五十岚的胸口喷溅而出，即便拥有自愈能力极强的血脉力量，五十岚炽花也几乎无法承受千面狐的全力一击，整个人扑倒在地。

“啧啧，五十岚炽花，这可不能怪我。”千面狐遗憾地摇头，“我本来是想留你一命的，谁教你不识好歹。”

她走到五十岚的面前，蹲下身，用他妹妹的这张脸故作无辜可爱地惊呼，“哎呀，伤得这么重呢，亲爱的哥哥？”

五十岚死死地盯着她，手臂上已经破烂不堪的绷带再次扬起，狠狠甩在千面狐的脸上，狠不能撕下一层皮。

“啊——！！！”千面狐瞬间变回本来模样，捂着脸蛋上淋漓的伤痕，眼中的红血丝几近溢出，“该死，我最恨别人碰我的脸，该死该死该死！”

她一边凄厉地尖叫，一边伸出利爪，同样将五十岚的脸和身体都划得稀烂，看着五十岚炽花变得不堪入目奄奄一息的模样还觉得不够解气，忽然想起他之前小心翼翼浇的那盆花。

四下早已变为无尽的废墟，然而那盆水仙竟然还掩藏在一块石头下面，被之前的五十岚炽花用灵能保护地很好。

“我让你浇花！老娘长得这么美你都不看一眼！”千面狐将水仙花高举过头顶，狠狠地朝五十岚的脑袋砸了下去。

五十岚浑身一动不动，烂泥般的身体已经有很多地方露出森森白骨，一双眼已经低垂成一条缝，黯淡无光已是濒死的模样。

他无悲无喜，甚至感到一种解脱的轻松。

他想到很多人，江尧，小鹿，还有死在他手中的族人。

其实留在这个世界也挺没劲的，他想，倒不如去下面看看那些许久未见的故人。

不过，小鹿他们大概是不会愿意见到他的吧？或者早就转世投胎了？

啊，真想……再见到江尧一面啊。

真的，好想好想。

五十岚炽花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眼中倒映的红月也离他愈发遥远。

忽然，一道金光缭绕的熟悉背影挡住了天边的红月，在他即将昏迷之际出来在他的眼前。

“喂，我不是教过你嘛，何必总和别人拼命呢，打不过是可以逃的。”

这声音慵懒又张扬，带着记忆中特有的腔调。

五十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尽全力睁大双眼，看到那熟悉的男人浑身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微微侧过头，冲他勾起一抹笑:“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这也就成了五十岚炽花昏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江尧环视四周，看到昏迷不醒的楚灯与藏春，又低头看了眼确实还没死透的五十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闹得挺凶的啊，你。”

都无需他出手，千面狐已经吓得直接现出原形，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之前傲慢冷艳的作态荡然无存，“不不不不可能，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我是‘死’了啊。”江尧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伸出半透明的手掌朝她晃了晃，“所以，我现在是‘鬼’，你怕不怕？”

江尧现在严格意义上的确是鬼。为了变成人形，他不得不脱离兔子精的身体，以灵体的形式现身。好在现在是夜晚，如果是大白天，他这样就得灰飞烟灭了。

“开什么玩笑！”千面狐冲着红月嚎叫一声，试探性地用长长的尾巴甩出一击。

只见眼前这个仅仅是插兜站着就让她感到恐惧战栗的男人，慢慢地抬起一只手，如同随意地挥去一只嗡嗡嗡的烦人苍蝇。

然后……

然后这只庞大到遮天蔽日，已经活了数千年的在职妖界之王直接化作风中的沙砾，一吹也就散了。

江尧依旧保持着抬手的姿势，像是在和可怜的千面狐道别，“抱歉，我不能保持灵体状态太久，所以只能委屈你快点去死了。”

千面狐不知杀了多少妖和人才得到那么强大的黑暗力量，杀掉她，江尧的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扭头看向五十岚炽花，对方已经狼狈到了会给普通人带来心理阴影的地步，忽然，他的目光被旁边一株艳丽异常、沾满鲜血的水仙花吸引。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之前五十岚想要送给自己的那一株……

“你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倔强呢。”江尧心中五味杂陈地叹息。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千面狐消散的地方，一缕黑烟飘然远去。

生灵无法长期以灵体状态存留于世，否则会被苦虚境判定为已经死亡，自动被召唤去投胎转世。江尧只好重新回到兔子精的体内，紧接着从被折断的树枝上跌落下来陷入沉眠。

接下来的事已经无需他去担心，因为他在来之前已经提前让那学生们去找迟觅云了。

五十岚炽花不知道自己是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的，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头顶炽热的太阳光刺得人眼睛想要流泪。

破败贫瘠的迷失结界无处不在昭示着昨夜战况的惨烈，有空中盘旋的黑色苍蝇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显然将他当作了腐烂的尸体。

五十岚回忆起昨夜那个在最后一刻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猛地掀身坐起，却看到一个小血球似的东西从他怀里滚下来。

五十岚炽花眨眨眼，认出这是那只令自己日思夜想的兔子精。

由于昨晚夜色黯淡，再加上江尧刚好掉落到五十岚炽花的怀里，迟觅云便没能发现他，也没能将他带回谓下学院。

至于五十岚本人么，迟觅云是不会管他的，这种战斗家族的怪物，只要还吊着一口气，他自身的恢复速度就比任何灵丹妙药来得都快。

五十岚小心翼翼地把兔子精捧在残破的掌心中，一对暗红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兔子精耷拉着两只长长的耳朵，一直垂到他血迹斑斑的绷带上，毛茸茸的胸脯一起一伏，偶尔还发出可爱的鼾声。

五十岚松了一口气，将他抱在胸口处，吃力地爬到旁边一棵被拦腰折断的古树旁，斜靠在树根底下，同样陷入了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