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心中疑问颇多，他隐约猜知阿公和族人的消失与自己有关，这个问题就像一块大石沉甸甸压在心口。

神灵不再高不可攀，也不再神秘崇敬。

世间许多事在迈出第一步后，再回过头去看，也就平平无奇，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一回生二回熟。

韩奕带着己丑，没有按照固定路线前进，兜兜绕绕，走过那些神殿没有唤醒的部落，每过一处，留下一道金色光辉，带走一头神灵的生命。

但也有例外。

一次是一头猪首神灵，见祭台上只有几样果蔬，也没发怒，只说偶尔吃吃素有助身体健康、灵魂清静，然后憨憨问了句“你就是渎神者”，韩奕笑而不答，放它离去，猪首神灵按照人族礼节拜谢过后，这才离开。

第二次是一头龟首神灵，见机极快，主动为韩奕占过一卦，说此去之地有劫，忧喜参半，韩奕同样放过了它。

渎神者现世，已不再是一件秘事，而尊奉神灵早已深入部落人心，许多部落不再允许陌生人进入村寨，更有一些部落暗中联合组织人手，追杀韩奕和己丑。

时间一晃过去了五年。

这一日，己丑终于开口说话：“主人，后面那两拨人需要见一见吗？”

“去吧。”韩奕道。

这五年，两拨人为他解决掉不少麻烦，尤其是那些追杀者。

一拨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为首，身形魁梧，背负一杆云旗。另一拨为首之人是一个白衣女子。

韩奕早已知晓两拨人的存在，以神灵为食，不断吞噬，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强大到哪一步，但那种隐约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感觉真好。

韩奕乍然现身，对二人揖首一拜，“多谢二位一路护持！”

中年人回礼，恭敬道：“奉命行事，奕巫无需客气。”

白衣女子淡淡点头一笑，如空谷幽兰。

韩奕已不再是对男女之情丝毫不通的雏儿，在他心中，曲灵属于灵动活泼，有一种灵秀之美，眼前女子却温婉如玉，是另一种柔和宁静之美，正如她吹奏的埙声，令人心静神和，沉醉其中。

“我很喜欢你的埙声。”韩奕道。

白衣女子微微蹙眉后，面上随即飞起两朵酡红。

“后会有期。”她飘然远去。

中年人一笑，随即离去。

“我说错话了？”韩奕有些怔然。

己丑沉默了一会，“主人是不是太直接了？”

韩奕看着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己丑道：“这样的误会不一定是坏事。”

韩奕洒然一笑。

五年过去，他已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相貌清秀，唯独身上那一股静谧气息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浓厚，这样的笑容在他脸上已然很少出现。

有熊山在望，山在城中，这座古老之城俱由一块块重达万斤的巨石垒建而成，城门高达十丈，最高处镌刻“有熊山”三个大字。

城门口早有人等候，是一名长相普通的青年。

青年将二人带至一座石殿前，道：“老祖请二位在此休息几日，他老人家暂时无暇分身。”

韩奕看着青年离去，若有所思，随即淡然走进石殿。

殿内空无一物，只有一尊披甲的神灵雕像，宽额怒目，双掌持漆黑长剑，竖在眉间。

二人踏入后，殿门自行关闭，光线陡然一暗。

韩奕心中冷笑，看来那些追杀者尚未死心，这是他们最后一搏的机会。

有熊山最高处，矗立着一座巍峨石殿，殿内一处房间内，巫即和葛雏相对而坐，一边品茗对弈。

“你真跟那些家伙谈妥了，只是一次考验，我可信不过这些顽固不化的家伙，万年死脑筋，你一张嘴皮子几天就说通了？”葛雏絮叨道。

巫即喝过一口茶，落下一子，“族内好说，黯夜星岚的威名和魅力不减当年，其他三族，不让人验验货，谁愿意下血本？”

葛雏颔首，“道理是没错，你就不怕他们起了歹念？”

巫即黯然一笑，“一名祭巫，若连自己的家当都守不住，何谈守护部落？通天之门打开也是枉然，你我也只能替星岚遗憾看走眼了。”

“我去看看。”立在一旁的白衣女子道。

“卫夫，老夫替你卜过一卦，劫数应在几日之内，你老实待在这里为好。”巫即爱惜道。

“听话。”葛雏附和着。

“巫即老祖，祖爷爷，祸福相依，是劫是缘，难以天定。倘若真是劫，避劫不应，你们难道不怕以后我有更大的劫数？”卫夫驳道。

两个老人沉默一阵。

“你既生此心愿，去吧。”葛雏有点无奈道。

卫夫走后，葛雏又道：“我们是不是残忍了一点？”

巫即面无表情，“战争哪有不残忍的？”

“你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葛雏指指天外。

巫即笑了起来，“我更怕失败，葛老鬼，这一回你我可是连棺材本都赌上了，一输精光，还有什么可怕的！”

神殿内，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渎神者，当死之无地！”

五道身影蓦然而现，两女三男。

一名面有血色长镰图腾的青年当先冲出，一出手即是以命换命的招式，完全放弃了防御。

这是蛮族螽斯部之人，图腾标志意为生命收割之器。

第二个冲上来的是一个女子，完全看不清面容，周身被层层青绿蛊虫覆盖，韩奕猜测对方来自巫族幽山大部，此部擅于用蛊，氏族标志为九目蚕虫。

第三个男子盘地坐下，口内念念有词，瞬息之间一尊周身燃烧鲜血火焰的巨石傀儡从地底冲出，直奔二人杀来。

此人来自北地北狄一族。

第四个男子同样看不清面貌，身影被一团黑雾笼罩，不断四处游走，其每次现身之地，黑雾自然衍生。

他应该来自西方西戎一族，信奉天鬼一道。

第五人是一个面貌精致的女子，一身羽衣，额间一个好看的金色叶片图腾，手持长弓，腰悬小弓，理应来自东方东夷一族，世居巨桑树上。

韩奕五年来已走过不少地方，去过不少城邑，阅历丰富，所以一眼就看出几人的身份来历。

眼见五人杀招迭出，韩奕毫不惊慌，先丢给己丑一个“祝福”神术，再给自己施加一个，然后手指连点，指向五人。

“卑鄙！”

“无耻！”

首当其冲的一男一女同时喝道。

韩奕骤闻声音，心头刹那恍惚，但此刻容不得他犹豫，“对他二人手下留情。”

给己丑传出一道神念，韩奕身影连闪，躲过东夷族女子射来的箭矢，巫术“星火”完成，一片仿若星沙的火焰瞬间飞出，落在黑雾男子身上。

男子一声惨嚎，扑地翻滚来去，真容现出，是一个面色惨白的青年。

巫术“遁风”再展，韩奕若鬼魅一般出现在盘地而坐的男子身后，一掌兜头拍下。

异变陡生，一道石盆虚影浮现男子头顶，盆内火苗窜起，烧向韩奕掌心。

韩奕一惊，险之又险地避开。

身影再出现时，恰在东夷女子身旁，一点星沙飞出，点燃对方羽衣一角。

“你、你果然卑鄙无耻！”

东夷女子退开，摸出一片绿色树叶，叶尖一滴露水落下扑灭身上火苗，羽衣已然烧坏。

她眉头一皱，取出了腰间小弓。

此番前来，两位老祖早有吩咐，权当一场历练，至于什么“神灵经”不要在意，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心爱羽衣被损坏，她心头一丝真火难捺。

己丑以一敌三，不落下风。

蛊巫女子的蛊虫对她几乎没有伤害，虫液落在暗银色铠甲上仅冒出片片青烟，根本无法入体。

面对蛮族青年的攻击，她能避则避，偶尔击挡一回，那头火焰傀儡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身上被她那对奇形武器不知刺出多少个窟窿，离完全崩溃已经不远。

“诸位，不用藏着掖着了，时间有限。”盘坐男子漠然道。

“要你多嘴！”蛊巫女子胸中最是气愤，更让她憋屈的是挡在韩奕身前的竟是一名漂亮陌生女子。

“负心贼，还我弟弟、爷爷的命来。”

她一声带着哭腔的声音中，一道庞大巨蝎身影从头顶蓦然钻出，无数绿色小蝎游走其内，随着她口内又一声轻啸，遮天蔽日般扑向己丑。

蛮族青年同样一声暴喝，体型暴涨，眨眼间已成十丈之高的巨人，手握一把长长血色镰刀。

“臭跛子，还我阿爸阿妈的命来！”他一劈斩向二人。

与此同时，面色惨白青年召唤出一副巨大无俦无面鬼脸，吞噬而来。

那名盘地男子一指头顶石盆虚影，火苗内立时窜起一条袖珍火龙，风驰电掣一般袭杀过来。

东夷女子拉开腰间小弓，手指蓦然松开，一波金色箭雨生起未至，然后第二波，又是第三波。

原来是他二人。

韩奕心间黯然，那个最坏的结果他并不是没想过，他曾询问过那头猪首和龟首神灵，两个家伙支支吾吾，却不愿道出那个最残酷的真相。

——原来一切，果真是自己一手造成。

但这一丝黯然只存在一息不到，一股更为暴戾的气息在韩奕心间若燎原之火般升腾，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欲望。

“既然你们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们！”

“藏头露尾的家伙，一起滚出来受死！”

韩奕骤然疯狂大笑起来，一手一卷，将顷刻间身受重伤的己丑卷在身后，一手挥舞，星沙环绕，在身周形成一道保护圈。

“生者之所望，非亡者之所愿。”

“亡者之所忘，非生者之所希。”

“彼水之悠悠，此心之幽幽。”

“大神术‘忘川’。”

随着声音起伏之间，围攻几人只觉眼前仿佛有一道森森水波漾荡而过，无声无息，一切如画面静止一般，所有攻击随着水流一过消失无迹。

更有一股无尽寒意在几人心底升起，随着水流消逝的还有他们的生命力和精神。

“奕，你疯了，连我和曲灵也想杀死吗？”蛮族青年一把抹去面间图腾，露出一张朴实敦厚的脸庞。

正是当年寒蝉部的乌松。

韩奕看他一眼，又望过显出真容的曲灵，脸上无悲无喜。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殿内神像背后。

一名身材比之蛮族葛雏还要魁梧几分的花甲男人从神像后走出，额间一道剑纹，一身澄黄铜甲，满面风霜肃杀之意。

随着他一现身，殿内骤然生出几分沁骨寒意。

“你怎么发现我的？”花甲男人一顿，傲然道：“其实不重要了，想不到当年星月部仍有余孽残存，老夫苏战今日斩你，正好了却当年之事。”

“一切渎神者都该死！”他重重重复一句，仿佛他所做之事皆是理所当然之事，天经地义。

“我的命在这里，你来取。”韩奕话里听不出一丝怒意，双瞳深沉如水。

一切都在掌握中——那一种异样感觉再次在心底滋生，令他感觉不到愤怒，喜悦，悲伤，哀悯。

花甲男人斜睨一眼，面对神像，背对众人，单膝跪下，“云寒大部苏战，愿以举族之人性命，请神剑，斩渎神！”

他一手插入胸口，掬出一团心头血，朝地面一洒，一个庞大阵法乍然显现，布满殿内各个角落，一道一道铭纹无形扭动。

地面上现出另一副残忍而真实的画面，只见无数额间拥有剑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跪伏在地，手抚心胸，口中同时颂念。

“云寒大部族人，愿以举族之人性命，请神剑，斩渎神！”

声声若雷霆，如怒涛嘶吼，震撼人心。

整个神殿一颤，仿若活了过来，那一柄漆黑长剑从神像掌中拧转，剑柄朝上，剑尖朝下。

“接剑！”冥冥虚空中一道浩然声音荡荡响起，传遍整座有熊山。

“糟了！”

“苏战这个疯子！”

巫即和葛雏同时跳脚起来，身影如风，赶向神殿。

殿内，苏战接剑在手，眼神漠然，对画面中倒地死去的族人全无一顾。

“我苏战十岁成巫，一生尊神，今日斩杀渎神者成功，云寒大部当再兴三千年！”

“我苏战就是神之剑！”

“授死！”

话落，他一剑平平无奇斩下，整个人却如树立秋风，开始皮肤枯萎，毛发凋落，竟是以身祭剑的决绝之法。

众人只觉殿内空间，如纸片一般被轻易割裂，虚空之风吹入沁骨心寒。

另一道几乎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同时响起。

“思前兮无岸，顾后兮迷离。”

“上瞻兮阳绝，俯下兮阴割。”

“抚中心兮，茕茕吊影。”

“大神术‘断魂’。”

然而此时竟还有第三道声音再次响彻殿内，那是一个白色身影。

“以吾命魂之火，燃七魂之根，断三魄之源，庇护吾心之所——祖灵?生命绽放！”

一朵空灵之花从卫夫天灵处遽然生长而出，花朵内此刻尽是无形火焰笼罩，无数细小花蕊仿若静静燃烧的火苗，在花蕊中心却是一个小小人影，细细看去，面目与韩奕一模一样。

随着那最后一声落定，卫夫的身体自脚至头，渐渐变得透明起来，一股无形的生命精气齐齐涌向花蕊中心的小人影。

“不要！愚蠢！”

韩奕有那么一瞬，呆呆看着周身蓦然出现的那一道守护之罩，情绪第一次起了变化。

剑锋触体，却未伤及他丝毫。

苏战目光空洞，仿佛已成为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神灵不灭，我族不朽。”仿有叹息，他颓然倒地。

韩奕仍然望着卫夫消失的地方，心内默颂，施展了最后一道大神术“回眸”，这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把她带回去，至于能否苏醒我也没把握。”他对匆匆赶至的葛雏吩咐一句，目光望过众人，最后落在巫即身上。

“去帝薨原。”

巫即和葛雏闻言，心中竟无丝毫违逆之心升起，恭敬对着那道离去的身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