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落了雪，路变得湿湿滑滑，不易行走，孟鹤衣没在山下等，来到小院接人。

临走前，卫宋元叫住谢旼，说：“我曾与你讲，人一生行走一遭，你遇见的人都只是陪你走上一段路，或长或短，没有永远可言。但是阿旼，没有永远不代表没有长久，而长久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短暂拼起来的。倘若你从一开始就想着不行，那你就什么都做不到，人的路从来都是让他自个儿堵死的，怨不得人，怨不得天，更怨不得命。”

谢旼低眸望着自己的鞋尖，听卫宋元又道：“去吧，有人等你呢。”

他回过头，看到薛倾川撑伞站在园口，面朝着他，视线对在一起，薛倾川便笑起来。

“先生的话……”谢旼向卫宋元欠下身，“学生记着了。”

几日后，薛府收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信，薛奉祺看后，立刻让沈徊洲叫薛倾川回家。

薛倾川最近一直在营里没进城，以为家里出了事，连忙往回赶，进门口还没歇一口气，薛奉祺便将信封摔在了茶几上。薛倾川弯腰拿起信封，打开后里面是几张照片。

“这是什么？”薛倾川皱了皱眉。

照片是什么人趁着夜色偷拍下来的，黑而模糊，仔细分辨的话，能看出是他和谢旼，被困在栖凰山荷塘边草棚里，正巧是谢旼靠在他怀里的模样。

“你自己说，这是什么？”薛奉祺面上看不出态度，也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食指点了点桌面，敲了几敲。

“我当是什么呢。”薛倾川笑起来，坐下后一张一张欣赏过去，然后把照片装好，信封推给薛奉祺，也不打算要脸了，坦然道，“这是我给您拐回来的孙媳妇，您看满意么？”

“我满意？”薛奉祺让他给气笑了，“我还指望着你往家里带个漂亮大姑娘，回头我也等着抱胖小子四世同堂，你这倒好，漂亮是挺漂亮的，领个公子哥儿回来，像什么话？还问我满不满意？我不满意有用吗？”

薛倾川想了想，笑了：“您说的对，没用，反正谢旼是我的。”

沈徊洲听得心惊胆战，生怕老将军当场把薛倾川按在桌子上抽一顿。

而薛奉祺看薛倾川打定主意端出无赖样，也懒得计较。他自己娶的就是外族人，儿媳妇是草原上的姑娘，他一路这么教出来的，教到了薛倾川，姑娘都不要了，直接给他带个男人回家，薛奉祺也不想拦着。他哼了声，斜睨着薛倾川，道：“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人家到家里来？也得让我见一见。”

“那个不急，”薛倾川说，“他害臊呢。”

薛奉祺嗤笑道：“害臊还是人家不乐意跟你？”

“这话说的，哪儿能呢？”薛倾川扬了扬信封，炫耀道，“抱都抱了拍也拍了，米已成炊木已成舟的，他有什么不乐意？”

话是这么说，其实薛倾川心是虚的。他家老爷子一眼看出来他没把握，谢旼也不见得愿意跟他来家里，薛倾川便将无赖耍到底了：“徊洲，去找几个相框来，我得把这几张照片放我床头，夜夜瞧着他睡。”

薛奉祺只当他是遮掩，人在不能肯定某个答案时，或许不会以肯定作答，而是选择语气更强烈的反问，表达情绪的同时避免正面回答，薛奉祺摆了摆手，说：“我管不了你，白长这么大了，出息呢？”

“舍不得出息拐不来老婆，”薛倾川顺起照片准备上楼，看着当真是要裱起来放床头，又回头朝老爷子露齿一笑：“您教的。”

薛倾川没能在家里老实多长时间，甄溯、甄源两兄弟定下了进蜀阳见严立铮的日子，薛倾川也该整肃军纪带兵出发。

但薛倾川在营里听说了一件事，是谢旼的人查出了毕昴区大商行那本乱账假账后面隐藏的利益往来，而后那份名单才到了警厅情报处。

薛倾川原本就准备回城去和谢旼道个别，再接老爷子进城西大营，他折了信放进衣兜里，回头喊道：“老顾，我自己回去，你在营里忙吧！”

他问过谢旼是谁拍的照片，谢旼也收到了一份，淡淡笑了笑说，没事，让他拍，有人一直盯着我呢。

那话的意思是不想他多问，谢旼说没事，薛倾川便顺了他的意不再追问，而今薛倾川却想，是不是谢旼自己叫人做的？除了谢旼，还有谁知道他们那时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薛倾川又想起开车撞他们那几个人手里查不到源头的枪，最后归进了商行的账本，但是……倘若是谢旼呢？

他在谢宅门外停了车，没叫人通报，往里走到后院，听见谢旼在楼里与孟鹤衣说着什么襄西的军痞子意外打死了个人，谢旼说的依稀是什么这个时机挑得好。

薛倾川猛地推开了门。

谢旼诧异地望着他，问：“少帅怎么来了？也不叫人知会一声。”

薛倾川将折起的信递给谢旼，冷声问：“是不是你？”

“是我什么？”谢旼粗略地扫了一眼内容，恍然大悟般“哦”了声，说，“少帅怀疑是我做的。”

薛倾川不说话，只盯紧了谢旼，不漏下他一丝一毫的细微反应。

谢旼淡淡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把纸沿缝叠好，边说，“也是这么个理，不然谁晓得少帅会做我的车，刚好在那个时间走了那一条路呢？”

“谢旼。”薛倾川上前一步，握住了谢旼的手腕，质问道：“在你眼里，人命究竟算是什么？油车炸得好，人也打得好么？襄西人心起乱，蜀阳城中风云莫测，我去了必然又起战火，你算算，这里面又多少人命？”

“你说得对。”谢旼甩开薛倾川的手，神色漠然道，“一打起仗来，苦的是百姓；避而不战，山河破碎，强敌在外，苦的是百姓；即使是统一的局面，也抵不住大兴建设，剥削压迫，苦的还是百姓。”

他虽抬头望着薛倾川，却如俯视姿态，薛倾川在谢旼眼中全然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任何实感。谢旼淡淡地说了下去，“既然兴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我为什么要在意？道不同不相为谋，少帅今日若是想走，我不拦着。他日你替陈公子率军围我谢宅拿枪指着我时，也不必怜我与你曾有过这么一段。鹤衣，送客。”

薛倾川气得不轻，谢旼每个字都挑在他的火头上，他正要说声“不必麻烦”，却见孟鹤衣面露为难道：“公子，您这又是何必呢？咱们跟少帅……”

他话没说完，谢旼一眼瞥过去，孟鹤衣便不敢再多说了。

薛倾川狠狠剜了谢旼一眼，转身便走。

“诶，少帅，您等等！”孟鹤衣追到内院口，忍不住叹了口气，两个主子都不是好脾气能听人劝的，生气起来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他回到楼里，看了看谢旼，不禁问，“公子，为什么不跟少帅解释呢？”

“解释什么？”谢旼手里捏着那张纸，“他若信我，便不会来这质问我。他若不信我，那他跟我在一块儿做什么？把门关上，我冷得很。”

“可是公子……”孟鹤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谢旼淡漠打断了：“薛倾川是我什么人？是他上赶着求我跟我好，不是我求他，没必要时时宠着。”

孟鹤衣回过身正要去关门，却见薛倾川又沉着脸大步走了回来，气势汹汹进了门，握住谢旼的胳膊把人转过来，一语不发地吻了上去。

谢旼不想被他碰，用力推他，却抵不过薛倾川的力气，只能被人按着后脑箍着腰，锁在怀里亲到换不上气。

“你到底想怎样？”谢旼终于挣开一点，抵着薛倾川的肩把人推开，冷冷道，“这是我家，我准你进来了么？”

“谢熙和。”薛倾川低低叹了一声，吻了吻谢旼的眉心，说，“我明日就走了，你都不愿意给我个好脸色么？”

谢旼垂下眼，手臂上的力气稍微卸了些许。

“你好好的，在这儿等我回来。”薛倾川说，“照顾好自己。”

谢旼不动也不语，手臂却是彻底软了。

薛倾川捧起他的脸，侧着头吻他的泪痣，又说，“你笑一笑，别这个表情送我走。”

谢旼睫毛颤了颤，缓缓抬起眼，望着薛倾川。一对上薛倾川的视线，谢旼心里的火消了，转而一下子涌起一股委屈，他从推着薛倾川肩膀的动作换做搂抱，仰头吻薛倾川。

吻罢，谢旼方柔和了神色和语气，轻声说，“去吧。”

薛倾川揉了揉谢旼的脸，这才笑了，不放心似的又嘱咐了一遍，“等我。”方舍得松了手，离开谢旼的宅子。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战争和他在意的人告别，他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回来，也知道这样的告别还会有很多。

薛倾川在转身那一个瞬间切实体会到了成长，也在那一个瞬间如饮醍醐，他是不了解谢旼么？他怎么能那样想谢旼？谢旼从来跟人离得远，他这么推上一把，谢旼必然是要竖着刺扎回来的。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雪。

谢旼在夜里冷醒过来，加了一层毯，拢紧了被子，不禁想起在山里那夜薛倾川一整夜都抱着他。醒来后薛倾川就出城了。谢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