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过一阵子，又闲下来，谢旼的病慢吞吞地褪下去，安城最热的日子也到了头。
这些日薛倾川能不去营里，就留在谢宅陪着谢旼，很多时候两人只是在一间房内，各自做各自的事，不相互打扰，一句话也不说，又谁都不觉得烦。
一起吃饭，夜里又一起入眠。
直到谢旼病好，薛倾川方恢复了以往在城西大营和谢宅两头跑的频率。
到九月末，薛倾川要去巡察军务军防，圻州，望中、潼城，与覃江以南，大约需要一个月。
但是这回并不是打仗，对薛倾川而言，只是一件去去就回的差事，他还和谢旼一起过了中秋。谢旼不随他回薛府，他便先陪薛奉祺，老爷子休息了，又独自赶来谢宅。
谢旼还为他留了一块月饼，两人分着吃了。
薛倾川觉得谢旼比一年前软化了不少，看他的眼神都柔和了很多，那双眼里映着他就能暖起来一般。
宅子里修着池塘，他们在挨着水的石头上贴着坐，谢旼的发丝被风拂起到薛倾川脸上。谢旼一言不发地坐着，天上一轮月，水里一轮月，薛倾川在身边找到了第三轮月。
其实那日谢旼很累了，他去栖凰山住了几天，中秋当天回的城，回来后去总统府赴了晚宴，又等薛倾川来，等到夜深。
薛倾川出城时，谢旼陪他到了北辰门，两人坐在谢旼的车里，谢旼朝外看了一眼，说，“接你的车都来了。”
“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薛倾川握住了谢旼的手。
谢旼从后座底下取出一个长形木盒，交给薛倾川，道，“今年收成应该很好，圻州年初受灾，后面就风调雨顺，中部两省剿了匪，没人抢夺百姓的粮，启州南部也不需向东北缴重税，这功劳恩情，百姓心里都记着你。”谢旼附上钥匙，放在薛倾川掌心，“这个你拿着，到了那边，会有人与你联系，这是凭证。”
薛倾川看着盒子的形状，隐约猜出了里面是什么。
“战后恢复生息不是这几个月就能完成的，但只要百姓觉得比之前日子过的好，他们觉得值，这就像是一阵风，总能吹到隼山。这边三省和覃江沿岸不出乱子，年底就可以出兵，收复西北。”谢旼轻声道，“与端军交战，凭你一个人不够，需得有个更老练的主帅。弘帅是个选择，还有祺帅。我不知祺帅心里怎么想，但只要他还没放下，我就有办法让他回到军营。”
“你……”薛倾川望着谢旼，谢旼的目光和语气无一不温柔，他却没来由地悬起了心，生出些不安来。
谢旼打开门下了车，薛倾川跟上来，谢旼便回过身抱了抱他，轻轻吻一下他的嘴角，挽起点柔和的笑说，“快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薛倾川紧紧抱着谢旼又松开，仍然无法压下那股不安，但此刻不是他细想的时候，他握着那个木盒，说，“一个月很快，等我回来。”
当薛倾川不在安城，总会告诉沈徊洲有事找谢公子，沈徊洲与谢宅来往多了，同谢旼渐渐不再拘谨。谢旼待他们可比祺帅的管教宽松多了，不谈正事的时候，气氛十分轻松，若说起正事，则另当别论。最重要的是，谢公子也觉得他主子特别唠叨。
但怎么看谢公子都被唠叨得挺受用的。
许长生往谢宅打电话的时候，沈徊洲恰巧在谢宅蹭宵夜。孟鹤衣听到电话声，到书房里去接，起身时还神色如常，回来时却焦急地往谢旼卧室冲。
他快速敲了敲门，叫了声“公子”，没等谢旼应，便推门进去，闯到里间的床边，语速很快：“公子，先生突发恶疾，大夫说就今夜了，咱们要不要连夜过去？”
谢旼都躺下了，闻言怔了一下，随即掀被下床，一面拿了衣服一面冷静地吩咐：“马上就走，叫赵叔去总统府，告诉我大哥。”
沈徊洲等孟鹤衣出来，问：“怎么了？”
“公子的先生病危，你家少帅不是说只去一个月么？怎么还没回来？”孟鹤衣脚步不停，急切地说，“要是先生真没挺过来……我担心我们公子。你回去吧，今夜是没空招待你了。”
谢旼一夜未眠，连夜乘车出城，赶到卫先生的小院，也没来得及见到先生最后一面。
他推门时手抖得几乎用不上力，孟鹤衣搀着他，帮他开了门，大夫站在床边收拾医药箱，许长生趴在床边哭得喘不上气来。
“长生。”谢旼哑着嗓子，往前走了几步。
“公子！”许长生回过头，揩了把眼泪，扑到谢旼面前，抱住谢旼，“公子，我没照顾好先生，我……我对不起先生，也对不起公子，是我的错，公子……”
“生老病死，不是你的错。”谢旼的动作僵硬，缓慢地抬起手拍了拍许长生的背，艰难地说，“先生说什么了么？”
许长生抽噎道，“先生叮嘱我好好照顾公子……他病发得突然，原本只觉得是受寒，今夜突然就不行了，也说不清楚话，他叫我以后跟着你，照顾你，他还说，大少爷没什么让他操心，只是还没见到那个孩子，但他唯独不放心公子……然后，然后就……就说不出话了……”
先生不放心的是他……谢旼深吸了一口气，往外呼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却没赶上先生最后的时间。
“好了，别哭了。”谢旼揽着许长生的背拍了拍，“擦擦眼泪，去给先生整理。”
自始至终，谢旼站在进门几步路的地方，再不敢往里走，几乎不敢往床上看一眼。他等在门口，看着许长生等人在窗前忙碌，紧紧扣着孟鹤衣的手。
孟鹤衣半点不敢放松，扶着谢旼。
梁君白来时，天已渐渐转亮，他没让谢旼再管什么，接手了后续的一切，让孟鹤衣带谢旼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谢旼已经平静下来，他只有刚刚赶到时悲恸难以承受，但自始至终他没有半点失控，冷静地安慰许长生，安排事宜，他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越是这样，梁君白越不放心。谢旼不想走，梁君白不准他再在这里看着，态度有些强硬，谢旼稍作沉默，便答应了。
梁君白又叫了许长生，同孟鹤衣一起陪着谢旼。
谢旼面色上看不出情绪，回到小楼，扶着楼梯，一步一步缓缓往上挪。走了几步，谢旼又停下来，一手撑着楼梯扶手，慢慢弓下腰去，毫无征兆地呕出一口血来。他死扣着扶手，指骨都泛了青白。
“公子！”许长生吓了一跳，谢旼抬起手阻止他。他方才用这只手掩着口，血水顺着手往下流，许长生掏出帕子给他擦手，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孟鹤衣搀着他，问，“公子，要不咱们把少帅……”
“不行。”谢旼打断他，“那是军务。”
谢旼拦着不让说，沈徊洲天亮后又到谢宅，打听到了消息，便告诉了薛奉祺。
薛奉祺神色平淡，没有多大波澜，沉默着抽完了一支烟，方说，“知道了。”
沈徊洲也没有立刻转告薛倾川，但他听说了谢旼出事，当晚便给薛倾川打了电话。
薛倾川此时已经在圻州，巡察接近尾声，还有一些收尾工作就能回安城，接到电话，薛倾川用最短的时间办完手头的工作，匆忙赶往栖凰山。
卫宋元葬在谢雨亭夫妇的旁边，谢旼在他墓前跪了七日。
头七那晚不能再守在坟前，天尚未黑，谢旼不想走。
谁也劝不动谢旼，他日日都来，梁君白也管不了，陪了他三日，但林琬怀孕快满十月，近日天气转寒，身体状况不太好，梁君白第四日又匆忙回家照顾妻子。
薛倾川听孟鹤衣说了谢旼这几日的情况，心里又急又窝着火。他心急如焚地赶回来，就看到谢旼跪在卫宋元的墓碑前，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宛如化成了一座人像。
他从早晨过来便滴水未进了，孟鹤衣和许长生劝不住，也不敢多劝，谢旼执意要跪，顶着十一月山中的寒风和冷霜。
孟鹤衣说，谢旼几乎不同人讲话，单是从神情上看，也猜不出他心中究竟有多少哀恸。梁君白回家后，有什么相关事宜，谢旼还能条理分明地安排处理，唯有一点，就是他白天要跪在先生碑前，不吃不喝。
每晚谢旼都是叫人拿轮椅推回去的，他胃口不佳，晚饭也只潦草地敷衍几口，人已经清减了一圈。
薛倾川恨不得冲过去把谢旼抱回家，但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轻了下来，宛如鞋底碾着枯草的声响都会刺痛了谢旼。他走过去蹲下，然后将谢旼抱紧在自己怀里，“熙和，我回来了，我在。”
谢旼的反应有些迟缓地侧过头，他眼中冷寂，无悲无喜，薛倾川的心跟着一紧。谢旼身上好冷，他的脸也是凉的，薛倾川觉得自己捧着一块冰。
“天快黑了，我带你回家。”薛倾川说着，抱着谢旼站起身。谢旼没有反抗，顺从地让薛倾川扶起，但他的腿跪僵了，支撑不住身体，薛倾川抱着他，他才没有跌下去。
薛倾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谢旼带回小院的，谢旼一路极其乖顺，但是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回答。
回到院中，薛倾川带着谢旼洗澡，水是温热的，但谢旼似乎无论如何也暖不回来。而后，薛倾川喂他吃了小半碗米粥，还要再喂，谢旼终于动了动，将头撇开一点，说，“吃不下了。”
“吃太少了。”薛倾川坚持，勺子举在谢旼唇边，谢旼看了看他，垂下眼含住那勺粥，不再说什么，薛倾川喂，他便吃。
又吞了几勺，谢旼实在忍不住，推开薛倾川的手，扭过头弯下身咳嗽，把方才吃下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熙和！”薛倾川忙放下碗，扶着谢旼，帮他拍后背，待顺过气来，将人抱起，放到床上，叫了许长生进来清理。薛倾川心里压着点怒，谢旼这是存心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真的吃不下就拒绝，他绝不会逼谢旼，可谢旼偏偏……
薛倾川叹了一声，他不是头一天认识谢旼，跟谢旼发火半点用也没有，只能让两个人僵在这里。何况谢旼现在的状态实在让人担心，薛倾川抚着谢旼的脸，说，“心里难受就告诉我，不要什么都一个人扛。你不想对他们说，还不能跟我说么？”
谢旼正要开口，薛倾川直接截住他的话道：“别说你没事。”
想说的话被堵住，谢旼又垂下眼，不看薛倾川。
“熙和，”薛倾川抱着他，“你别这样。”谢旼心里明明有事，却不肯对他讲，一个眼神都不愿透露。他抱着谢旼，谢旼却仿佛远在云端，他怀里只是个影子，一用力就要碎了。
他吻谢旼，谢旼也不回应，宛如一个人偶。薛倾川叹息道，“熙和，你说句话，不要这样。卫先生一定也不忍心看你如此，别让他为你担心。”
谢旼动了动。许长生说，卫先生最后的时间，还在说不放心他。
“你不是独自面对，你还有我。”这是薛倾川一直都回避，不想承认的一点，“我不能让你依靠么？”
谢旼有种被逼迫的压抑感，无处可逃，只能暴露在危险之下。他不想说，他没跟任何人剖开过自己心里的感情，他也明白薛倾川的意思，明白他的逃避只是在把薛倾川往外推。
“熙和。”薛倾川捧着谢旼的脸，拇指轻轻蹭他的皮肤，低声念他的名字，“熙和，你看着我。”
谢旼垂着视线，不抬头，“嗯”了一声。
“我在这儿呢。”薛倾川说，“你可以依赖我，我是你男人，不是你随便哪个情人。”
谢旼终于抬起头，说，“对不起。”
“别道歉，不用说对不起。”薛倾川把谢旼扣紧在怀里，又低低地问，“能同我说说了么？”